从思想史的角度解读《周易》
《周易》的意义在哪里?这一问题有很多层次和很多方面的解答。然而这些回答都基于这样一个事实:《周易》记录了古人对现实存在的观察和描绘。《系辞上传》的开篇词让我们设身处地地想象到上古先民的眼前状态:在他们眼前展现出的是辽阔的苍穹和无边的大地,或丽日经天,或风云色变,形态各异的山川大泽以及生存于其间的各种生物……《易经》的文字简略古奥,但我们仍然可见其中大量对生存环境———各种自然现象,和生存本身——生产生活、社会生活乃至家庭生活的记述。我们不禁对古人恢宏的视野和博大的胸襟感到震惊!他们正如《贲·彖传》所言:“观乎天文,以察时变;观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或许有人认为,《周易》记录了古人对存在的观察和描绘,这一结论未免太简单。其实不然,因为这是《周易》万古长青的奥秘!在人类的思想史上不乏这样的例子:一座宏伟的理论大厦,无论它的建构多么精美,逻辑推理多么严密,当它的大前提被推翻之后,整个理论大厦便轰然倒塌,成为一片断墙残垣,仅供后人凭吊。而《周易》却是推不倒的,因为它的基础不是虚构的命题,而是坚固无比的存在本身,所以它永远耸立着,向后人昭示着。
《周易》是对存在的描绘,用《系辞下传》的话来说就是:“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也就说《周易》各卦是一个个关于存在的模型、图式,而六十四卦汇集成为整个宇宙的模型。这一点又有什么意义呢?我们知道,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是研究“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的,用大众都能听懂的话来说就是,真理为什么普遍必然有效,放之四海而皆准?康德指出归纳法是不完全的,它不能穷尽所有的事物;演绎法的结论包含在大前提之中,它不能给我们带来新的知识。由此看来,这真是一个困扰人类的难题!而《易传》却认为易理是颠扑不破、放之四海皆准的,《系辞上传》说:“《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夫《易》,广矣大矣!以言乎远则不御,以言乎迩则静而正,以言乎天地之间则备矣!”从这些话中我们看出其自豪之情溢于言表,那么《周易》是如何解决这一难题的呢?《周易》用的是模型,从形式逻辑上来说就是类比法。类比法有自己独特的优势,它不须穷尽一切,而又能产生新的结论,归纳法、演绎法不能解决的问题,类比法或许能。即便到此为止,《周易》已经很伟大了,因为它为人类解决“先天综合判断如何可能”这类难题提供了一个新的方式。然而这对《周易》来说还不是最根本性的问题,因为《周易》并不是简单的类比法,它有着自己的逻辑,因为它难以用西方逻辑归类,故学者称其为易学逻辑。易学逻辑人类对世界的感知并不是简单的,感知伴随着知性结构的确立,否则人类所认识的世界就是一片混乱,天是地,地是天,山是水,水是山,或光怪陆离,或混沌怪诞。同样,《周易》对存在的摹写、描绘也不是简单的。首先它存在着一个分类的问题,也就是上文提到过的《系辞上传》所说的“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存在是无限的,而《周易》只有六十四卦,那么就必然产生了哪一卦代表哪一类事物的问题。《说卦传》列举了八经卦所象征的一些事物,其中有些可以被我们所理解,而有些在现代人看来完全是风牛马不相及,不属于同类事物。《周易》卦象的分类到底遵循着什么原则?值得深入研究。要么是古人的知性结构尚未确立,思想混乱;要么是《周易》揭示了某种隐秘的统一场的内在逻辑。
从每一卦的内部来说,《周易》也不是卜筮资料的简单汇集,正如《春秋》有微言大义一样,爻辞的内容也有自己的逻辑。《系辞下传》曾总结了一些爻辞的规律:“初辞拟之,卒成之终”,“二与四同功而异位,其善不同,二多誉,四多惧,近也”,“三与五同功而异位,三多凶,五多功,贵贱之等也”。也就是说,初爻说的是某一事情的最初情形和人的初衷,上爻说的是事物发展的最终结局。在《周易》中,超越于某一事物之外,或发展为事物的反面,亦属于典型的结果。第二、四爻同处阴位,有助理之功,但二爻居下卦之中位,远离第五爻君位,所以多得赞誉;四爻近君位,故多恐惧。三与五皆为阳位,但三处于下卦之极,乃诸侯之位,故多凶险;而五处于上卦之中位,乃是君位,刚毅中正,故多能建功立业。爻与爻位以及两爻之间有着复杂的关系,如是否得中、得正,以及比、应、承、乘的关系,其中的含义又依各卦的基本意义而产生进一步的变化。
让我们再放眼整个六十四卦,其中的逻辑关系就更为复杂。汉易象数学创立了阴阳二气说、五行说、八宫卦说、九宫说、十二辟卦说、纳甲说、卦变说、卦气说、方位说、爻辰说、飞伏说、升降说、旁通说、互体说等等,构筑了一座宏伟精美、令人眩目的象数学大厦。其中有些说法在《周易》中就可见端倪,有些说法则是依理推演。
从某种意义上讲,易学类似于围棋。试想,当尧帝发明围棋,用以教育不肖子丹朱之时,他是否已经知道围棋在后世的一切发展变化?这个问题属于神性思维,可惜我们只是人,不是神,我们只知道现在的围棋艺术已与古时有很大不同,并且必将不断地发展。但是我们可以肯定地回答:现在的围棋仍然是围棋!它在本质上与古时没有什么不同,因为它是依据棋理的规律而变化的。同样,易学研究也应如此,我们必须恢复、揭示《周易》的历史真实,遵循其逻辑规律。独立发明是一项有益的智力活动,但与《周易》无关,可能也比不上古人的智慧,要牢记《周易》是对存在的摹写、描绘,只有最真实的,才是最深奥的。
《周易》的意义有很多,但有一方面不能不提及,就是《周易》经传中都有很多关于品德修养的内容。尽管古史辨易学指出、纠正了经学解易的泛道德化倾向,但这些内容仍然是一个事实。
例如,《易经》的《谦》卦赞美了谦虚的品德,《无妄》卦反对邪妄之行。《恒》九三爻辞云:“不恒其德,或承其羞。”也就是说,人若不坚守道德,就可能落到羞耻的困境。《涣》九三爻辞云“涣其躬”,是以洗浴比喻增进品德;九四爻辞云“涣其群”,是进一步比喻以优秀的品德教育广大人民,相当于《尚书·康诰》中的“作新民”。从“涣其躬”到“涣其群”,也就是儒家修、齐、治、平的思想路线。《既济》九五爻辞云“东邻杀牛,不如西邻之禴祭,实受其福”,意思是说品德的重要性远远超过祭祀,品德才是生命的本质,它与人类的境遇有着直接的关系。
《易传》中品德修养的内容更是俯拾皆是,《乾》、《坤》两卦的《大象传》所言“君子以自强不息”、“君子以厚德载物”,更是为大家耳熟能详。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大象传》用“君子以”的句式,将某种自然现象与品德修养联系起来,也就是说将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统一起来。
中西方思想哲学的特点有很大不同,西方哲学逻辑严谨,这与古希腊、罗马时期哲学家之间的辩论风气有关,所谓辩证法,原先不过是辩论的方法而已。中国的圣贤们却很少辩论,战国时期的孟子,为反对异端,不得已而辩之,结果落下好辩之名,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的形象。那么中国的圣贤干什么呢?他们通过不断地增进品德修养,使生命达到至善至美的境地。《大有·大象传》中“顺天休命”的“休”字,乃是美善之意,这里用作动词,意即使生命变得更加美好。因而他们能够提挈天地,把握阴阳。他们的精神纯粹专一,对事物及其变化有着敏锐的洞察力。
现代人追求的是智力,古代圣贤追求的是智慧。智慧和智力有着本质的不同,智慧是一种更加综合性的东西,它与品德有着直接关系。西方学者喜欢将中国古代思想称之为东方神秘主义,若能深入了解,其实也不神秘。试举一例:若一超强大国征服一弱小国家,双方实力相差不可以道里计,若以智力计算,其结论不言而喻。但若在圣贤看来或许不是如此,道义的力量是强大的,失德的一方终究会陷入困境。这种对命运的洞察和把握看似神秘,其实也简单。《周易》是简单平实的,同时也是玄奥精深的。 人若不坚守道德,就可能落到羞耻的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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