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朴子内篇佚文
抱朴子内篇佚文余手校抱朴子,因繙检群书所引见,往往有今本所无者。随见随录,省并複重,得百四十五事。辄依本书大例,以其言神仙黄白事者,为内篇佚文。其馀駮难通释,为外篇佚文。各一卷。长白继昌。(明案此录系严可均代辑,见铁桥漫稿卷六,参全晋文卷一百一十七)
葛仙翁为丹书符投江中,顺流而下。次投一符,逆流而上。次又投一符,不上不下,停住,而水中向二符皆还就之。旧写本北堂书钞一百三。
魏武帝以左慈为妖妄,欲杀之,使军人收之。慈故欲见而不去。欲拷之,而狱中有七慈,形状如一,不知何者为真。以白武帝。帝使人尽杀之。须臾,六慈尽化为札,而一慈径出,走赴羊群。旧写本北堂书钞一百四札篇,又御览六百六。魏武收左慈,慈走入市。吏传言慈一目眇,葛巾单衣。於是一市皆然也。御览七百四十。
城阳郤俭少时行猎,堕空冢中饥饿。见冢中先有大龟,数数回转,所向无常,张口吞气,或俛或仰。俭亦素闻龟能导引,乃试随龟所为,遂不复饥。百馀日,颇苦极。後人有偶窥冢中,见俭而出之。後竟能咽气断穀。魏王召御览作拘,又作弃。置土室中,闭试之,一年不食,颜色悦泽,气力自若。艺文类聚七十七,御览七百二十,又九百三十一。
吴世有姚光者,有火术。吴主躬临试之。积荻数千束,光坐其上,又以数千束荻累之。因猛风燔之,火尽,谓光当已化为烟烬。而光恬然端坐灰中,振衣而起,把一卷书,吴主取而视之,不能解也。艺文类聚八十、又八十二。御览八百七十一,又一千。
李南乘赤马行,道逢他人乘白马者,白马先鸣,赤马应之。南谓从者曰,彼白马言汝今当见一黄马左目盲者,是吾子,可令使驶,行相及也。从者不信。须臾行二里,果逢所乘黄马而左目盲。南之赤马先鸣,而盲马应之。问其子,疑作人。果向白马子也。艺文类聚九十三,御览八百九十七。
王业疏疑当作为字。荆州卒,白虎三头匍匐於輀下。旧写本北堂书钞三十五,此据严氏覆校补。
案使者甘宗全晋文一百十七宗作崇。所奏西域事云,外国方士能神祝者,临渊禹步吹气,龙即浮出,其初出乃长十数丈。于是方士更一吹之,一吹则龙辄一缩。至长数寸,方士乃掇取著壶中。壶中或有四五龙,以少水养之,以疏物塞壶口。国常患旱灾。于是方士闻馀国有少雨屡旱处,辄赍龙往卖之,一龙直金数十斤。举国会敛以顾之直毕。乃发壶出一龙,著渊潭之中。因复禹步吹之,一吹一长,辄长数十丈,须臾而云雨四集矣。艺文类聚九十六,御览十一,七百三十六,九百二十九。天陵偃盖之松,大谷倒生之柏,皆为天齐其长,地等其久。艺文类聚八十八,此据严氏覆校补。
荠麦大蒜,仲夏而枯。艺文类聚八十二,御览九百八十。若士所食,必此草也。又海中有蛤蜊螺蚌之类,未加煮炙,凡人所不能啖,况君子与若士乎?艺文类聚九十七,御览九百四十二。
青云芝生於名山之阴,大青石间。青盖三重,上有云气覆之。味辛甘,以阴乾食之,令人寿千岁不老,能乘云通天见鬼神。艺文类聚九十八。案此以下十九条疑仙药篇佚文。
黄龙芝生於神山之中,状如黄龙。味辛甘,以四时采,阴乾治。日食一合,寿万年,令人光泽。同上。
金兰芝生於名山之阴,金石之间。上有水盖,茎出。疑作赤。入秋旬求之,饮其中水,寿千岁,耳目聪明。同上。
苍山岑石之中赤云芝,状如人竖,竖如连鼓。其色如泽,以夏采之。阴乾食之,令人乘云,能上天观见八极,通见神明,延寿万年。同上。
丹芝生於名山之阴,昆仑之山,大谷源泉,金石之中。同上。
火芝常以夏采之,叶上赤,下茎青。赤松子服之,常在西王母前,随风上下,往来东西。同上。
人芝生名山之阴,青盖白茎。治乾食,日半合,则使人寿,入水可久也。同上。
月精芝秋生山阳石上,茎青上赤。味辛苦,盛以铜物,十月食之,寿万岁。同上。
黑芝生於山之阴,大谷中,白盖赤茎。味甘,秋采之,阴乾。日食,令人身轻齿坚,与天地无极。同上。
火芝案上已有火芝,疑有一误。生於名山阳,其色黄泽,大如车盖。同上
金芝生於金石之中,青盖茎。味甘辛,以秋取,阴乾治食。令人身有光,寿万岁。同上。
万年芝令人不老,延寿九千。同上。
夜光芝出於名山之阴,大谷源泉中金石閒。上有浮云翔其上,有五色,有目如两日。同上。
白云芝生於名山之阴,白石上,有白云覆之,白盖二重。味辛甘,小苦。以秋采之,阴乾治食,日一合,不中风雷,令人色泽光也。同上。
云母芝生於名山之阴,青盖赤茎。味甘,以季秋竹刀采之,阴乾治食,使人身光,寿千岁,醮以牛脯。同上。
叶芝生於名山之阳,及出央山大谷源泉水中。赤盖白茎,上有两叶三实。同上。叶当作华。
鬼芝青盖长茎,阴乾屑之,日食五合,所见神明,令人长生。同上。
有自然之龙,有蛇蠋化成之龙。初学记三十、白孔六帖九十五、御览九百二十九。
田地既有自然之鱓,而有荇茎芩根土龙之属化为鱓。御览九百三十七,又一千引 { 艹琴 } 根化为藓,当即此。
龟蛇潜蛰则食气,夏恣口而甚瘦,冬穴蛰而大肥。初学记三十。案对俗篇云:龙蛇蛟螭狙猥鼍■,皆能竟冬不食。不食之时,乃肥於食时也。语意同而文全异。此当是佚文。
黄帝医经有虾蟆图,言月生始二日,虾蟆始生,人亦不可针灸其处。御览四。
历阳有彭祖仙室,请雨必得。御览十一。
左元放言,金华山可以合神丹,免五兵洪水之害。御览四十七。
昆仑及蓬莱,其上鸟兽饮玉井,皆长生不死也。御览二十。井下脱泉字。
上古无谥,始於周家耳。黄帝谥,盖後人追为之。谥取其法法当作治世时行迹而已,非黄帝群臣之作也。俗人通自不信仙,宁肯以仙谥黄帝乎?御览五百六十二。
吴景帝时,戍将於江陵又作广陵掘冢,取板治城。後发一大冢,内有重閤石扉,皆枢转开闭,四周徼道通事,当作车。且广高可乘马。又铸铜为人数十枚,又作十数头。长五尺,皆大冠衣,执剑列侍。灵坐皆刻铜人,背後石壁。言殿中将将下脱军字。或言侍郎,似王公冢也。破其棺。棺中有人,鬓毛班白鲜明,面体如生人。棺中有云母,厚尺许,白玉璧三十双以藉身又作尸。兵人举出死人以倚冢壁。一玉长一尺,形似冬瓜,从死人怀中出堕地。两耳及鼻孔中,皆有黄金,大如枣许。此等等当作则骨骸三字。有假物而不朽之效也。御览五百五十八,八百五,八百六,八百八,八百十,又八百十三。
专心凭师,依法行道,济身度世,利在永亨,事师尽敬,得道为期,承间候色也。不尽力明师道,有罪不可除也。学道得明师事之,害乱不得发也。御览六百五十九。
道林子有五种尸解符,今太玄阴生符,及是一病解者。御览六百六十四。
薛振,字季和,燕代人。周武王时,学道於锺山北河,经七试而不过者,由淫泆鄙滞败其试耳。御览六百六十六。郭文举,河内轵县人。入陆浑山学道,独能无情,意不生也。同上
范零子,少好仙道,如此积年。後遇司马季主。季主同入常山,积七年,入石室当有脱文瓮。季主出行,恳戒之曰,慎勿开。零子忽发视之。季主还,乃遣归。後复召至,使守一铜匮,又戒勿发。零子复发之。季主乃遣之,遂不得道。同上。石室下脱北东角有石五字。
冯良者,南阳人,少作县吏。年三十为尉佐史,迎督邮,自耻无志,乃毁车杀牛裂败衣。寻去从师,受诗传礼易,复学道术占候。游十五年,乃还。州郡礼辟不就。诏特举贤良高第。平道委此句有脱误,平当作半。还家。年六十七,弃世东度入山,在鹿迹洞中。同上安丘望之,字仲都,京兆长陵人也。修尚黄老。汉成帝从疑作重。或此下有脱文。其道德,常宗师之。愈自损退。成帝诣之,若值望之章醮,则待事毕然後往。老子章句有安丘之学。望之忽病笃,弟子公沙都与与当作舆。於庭树下,望之晓然病有痊。时冬月,鼻闻李香,开目则见双赤李著枯枝。望之仰手承李,自坠掌中。因食李,所苦尽除,身轻目明,遂去,莫知何在也。同上
家有三皇图,必先斋戒百日,乃君至此句疑有脱误。君至当作召致。天地五岳社稷之神,后圣君命清虚小有真人,撰集上仙真箓,总名为上清一本作真正法,以慴万邪。百年再授于人,须斋戒方得。御览六百六十七。案此条斋戒方得下复引三元品经灵宝赤书太素玉箓经云云,疑非抱朴子文,未敢录之。李阿者,行道逢奔车,阿两脚中车,脚即折。弟子古强一作古弼,误。神仙传作古强,祛惑篇亦有其人。见之惊怖。阿须臾取断脚相续如故也。御览七百三十六。案此条疑是道意篇佚文。
葛仙公每饮酒醉,常入门前陂中,竟日乃出。会从吴主到荆州,还大风,仙公船没。吴主谓其已死。须臾从水上来,衣履不湿,而有酒色,云昨为伍子胥召,设酒不能便归,以淹留也。御览八百四十五。案首三语与释滞篇异,非即彼文也。神仙传载船没事,亦与此文异。
轸星逐鬼,张星拘魂,东井还魂也。御览八百八十六。
伍被记八公造淮南王安,初为老公,不见通。须臾皆成少年。御览八百八十八。
韩子治以地黄甘草,哺五十岁老马,以生三驹,又百三十岁乃死。御览八百九十七。
南方水牛,无冬夏常卧水中。御览八百九十九。
以鹳血涂金丹一丸,内衣中,以指物,随口变化。御览九百二十五。
胡麻好者,一夕蒸之,如炊。须曝乾复蒸,细筛,白蜜和丸,如鸡子大,日二枚。一年,颜色美,身体滑;二年,白发黑;三年,齿落更生;四年,入水不濡;五年,入火不燋;六年,走及奔马。或蜜水和作饼如糖状,炙食一饼。御览九百八十九。
中经曰:钩吻狼毒,太阴之精气,主杀,故入口令人死。御览九百九十。
○抱朴子内篇序
洪体乏超逸晋书作进趣。之才,偶好无为之业。假令奋翅则能凌厉玄霄,骋足则能追风蹑景,犹故晋书无此字。欲戢劲翮於鹪鹩晋书作鷃。之群,藏逸迹於跛驴之伍,岂况大块禀我以寻常之短羽,造化假我於晋书作以。至驽之蹇足,以晋书无此字。自卜者审,不能者止。晋书有又字。岂敢力苍蝇而慕冲天之举,策跛鳖而追飞兔之轨,饰嫫母之陋丑晋书作笃陋,求媒扬晋书作阳。之美谈,推沙砾之贱质,索千金於和肆哉!夫以晋书无此字。焦侥之步,而企及夸父之踪,近才所以踬阂藏本作闵,晋书作碍。也。以晋书无此字。要离之羸,而强赴扛鼎之契,原校或作势,晋书作势。秦人所以断筋也。是以望绝於荣华之途,而志安乎穷否晋书作圮。之域。藜藿有八珍之甘,而晋书无此字。蓬荜有藻棁之乐也。故权贵之家,虽咫尺弗从也。知道之士,虽艰远必造也。
考览奇书,既不少矣,率多隐语,难可卒解。自非至精,不能寻究,自非笃勤,不能悉见也。道士渊晋书作宏。博洽闻者寡,而意断妄说者众。至於时有好事者,欲有所修为,仓卒不知所从,而意之所疑,又无可晋书作足。谘问。晋书无此字。今为此书,粗举长生之理,甚至妙者,不得宣之於翰墨。盖粗言较略,以示一隅。冀悱愤之徒省之,可以思过半矣,岂为暗塞必能穷微畅远乎!聊论其所先举原校:先举一本作“先觉者”。晋书作“先觉者”。耳。
世儒徒知服膺周孔,桎梏皆死,晋书无此四字。莫信神仙之事,谓为妖妄之说,见余此书,晋书无“事”至“此”共十字。不特大笑之。晋书作“不但大而笑之”。又将谤毁真正,故不以合於此下旧衍“世字”,今校删。余所箸子书之数,而别为此一部,名曰内篇,凡二十卷,与外篇各起次第也。晋书“故不”至“第也”作“故予所著子,言黄白之事,名曰内篇,其馀驳难通释,名曰外篇,大凡内外一百一十六篇”,盖史家删改之耳。虽不足以藏晋书“以藏”作“藏诸”名山石室,晋书无此二字。且欲缄之金匮,以示识者。晋书止此,无下三十一字。其不可与言者,不令见也。贵使来世好长生者,有以释其惑,岂求信於不信者乎!谨序。藏本作葛洪稚川谨序。後人所增。
○抱朴子外篇自叙
抱朴子者,姓葛,名洪,字稚川,丹阳句容人也。其先葛天氏,盖古之有天下者也,後降为列国,因以为姓焉。洪曩祖为荆州刺史,王莽之篡,君耻事国贼,弃官而归,与东郡太守翟义共起兵,将以诛莽,为莽所败,遇赦免祸,遂称疾自绝於世。莽以君宗强,虑终有变,乃徙君於琅邪。君之子浦庐,起兵以佐光武,有大功。光武践祚,以庐为车骑,又迁骠骑大将军,封下邳僮县侯,食邑五千户。开国初,侯之弟文,随侯征讨,屡有大捷。侯比上书为文藏本作文为,从旧写本乙转。讼功,而官以文私从兄行,无军名,遂不为论。侯曰:弟与我同冒矢石,疮痍周身,伤失右眼,不得尺寸之报,吾乃重金累紫,何心以安?乃自表乞转封於弟。书至上请报。汉朝欲成君高义,故特听焉。文辞不获已受爵,即第为骠骑营立宅舍於博望里,于今基兆石礎存焉。又分割租秩,以供奉吏士,给如二君焉。骠骑殷勤止之而不从。骠骑曰:此更烦役国人,何以为让?乃讬他行,遂南渡江,而家于句容。子弟躬耕,以典籍自娱。文累使奉迎骠骑,骠骑终不还。又令人守护博望宅舍,以冀骠骑之反,至于累世无居之者。
洪祖父学无不涉,究测精微,文艺之高,一时莫伦,有经国之藏本作史,从旧写本改。才。仕吴,历宰海盐临安山阴三县,入为吏部侍郎、御史中丞、庐陵太守、吏部尚书、太子少傅、中书、大鸿胪、侍中、光禄勋、辅吴将军,封吴寿县侯。洪父以孝友闻,行为士表,方册所载,罔不穷览。仕吴五官郎、中正,建城南昌二县令,中书郎、廷尉平、中护军、拜会稽太守未辞,而晋军顺流,西境不守。博简秉文经武之才,朝野之论,佥然推君,於是转为五郡赴警。大都督给亲兵五千,总统征军,戍遏疆场。天之所坏,人不能支,故主钦若,九有同宾。藏本作实,从旧写本改。君以故官赴除郎中,稍迁至大中大夫,历位大中正、肥乡令,藏本无正字,肥作肐,从旧写本补改。县户二万,举州最治,德化尤异,恩洽刑清,野有颂声,路无奸迹,不佃公田,越界如市,秋毫之赠,不入于门,纸笔之用,皆出私财,刑厝而禁止,不言而化行。以疾去官,发诏见用为吴王郎中令,正色弼违,进可替不,举善弹枉,军国肃雍。迁邵陵太守,卒於官。
洪者,君之第三子也。生晚,为二亲所娇饶,不早见督以书史。年十有三,而慈父见背,夙失庭训,饥塞困瘁,躬执耕穑,承星履草,密勿畴袭。又累遭兵火,先人典籍荡尽,农隙之暇无所读。乃负笈徒步行借,又卒於一家,少得全部之书。益破功日伐薪卖之,以给纸笔,就营田园处,以柴火写书。坐此之故,不得早涉艺文。常乏纸,每所写,反覆有字,人鲜能读也。年十六,始读孝经论语诗易。贫乏无以远寻师友,孤陋寡闻,明浅思短,大义多所不通。但贪广览,於众书乃无不暗诵精持,曾所披涉,自正经诸史百家之言,下至短杂文章,近万卷。既性闇善忘,又少文,意志不专,所识者甚薄,亦不免惑。而著述时犹得有所引用,竟不成纯儒,不中为传授之师。其河洛图纬,一视便止,不得留意也。不喜星书、及算术、九宫、三棋、太一、飞符之属,了不从焉,由其苦人而少气味也。晚学风角、望气、三元、遁甲、六壬、太一之法,粗知其旨,又不研精。亦计此辈率是为人用之事,同出身情,无急以此自劳役,不如省子书之有益,遂又废焉。案别录艺文志,众有万三千二百九十九卷,而魏代以来,群文滋长,倍於往者,乃自知所未见之多也。江表书籍,通同不具。昔欲藏本作故,从旧写本改。诣京师,索奇异,而正值大乱,半道而还,每自藏本作具,从旧写本改。叹恨。今齿近不惑,素志衰穨,但含损之又损,为乎无为,偶耕薮泽,苟存性命耳。博涉之业,於是日沮矣。
洪之为人也,(有脱文)而騃野,性钝口讷,形貌丑陋,而终不辩自矜饰也。冠履垢弊,衣或繿缕,而或不耻焉。俗之服用,俄而屡改。或忽广领而大带,或促身本作身促,从意林乙转。而修袖,或长裾曳地,或短不蔽脚。洪期於守常,不随世变,言则率实,杜绝嘲戏,不得其人,终日默然。故邦人咸称之为抱朴之士,是以洪著书,因以自号焉。洪禀性尫羸,兼之多疾,贫无车马,不堪徒行,行亦性所不好。又患弊俗,舍本逐末,交游过差,故遂抚笔闲居,守静荜门,而无趋从之所。藏本作趋所之从,今从旧写本改。至於权豪之徒,虽在密迹,而莫或相识焉。衣不辟寒,室不免漏,食不充虚,名不出户,不能忧也。贫无僮仆,篱落顿决,荆棘丛於庭宇,蓬莠塞乎阶霤,披榛出门,排草入室,论者以为意远忽近,而不恕藏本作怒,从旧写本改。其乏役也。不晓谒有脱文。以故初不修见官长,至於吊大丧,省困疾,乃心欲自勉强,令无不必至,而居疾少健,恒复不周,每见讥责於论者,洪引咎而不恤也。意苟无馀,而病使心违,顾不媿己而已,亦何理於人之不见亮乎?唯明鉴之士,乃恕其信抱朴,非以养高也。
世人多慕豫亲之好,推闇室藏本作至,从旧写本改。之密,洪以为知人甚未易,上圣之所难,浮杂之交,口合神疕,旧写本作离。无益有损,虽不能如朱公叔一切绝之,且必须清澄详悉,乃处意焉。又为此见憎者甚众而不改也。驰逐苟达,侧立势门者,又共疾洪之异於己而见疵毁,谓洪为泬物轻俗。而洪之为人,信心而行,毁誉皆置於不闻。藏本置作之,旧写本作毁誉之皆如不闻,今从卢本。至患近人,或恃其所长而轻人所短。洪忝为儒者之末,每与人言,常度其所知而论之,不强引之以造彼所不闻也。及与学士有所辩识,每举纲领,若值惜短,难解心义。藏本作家,从旧写本改。但粗说意之与向,使足以发寤而已,不致苦理,使彼率不得自还也。彼静心者存旧写本存字空白,疑是衍文。详而思之,则多自觉而得之者焉。度不可藏本无不字,从旧写本补。与言者,虽或有问,常辞以不知,以免辞费之过也。
洪性深不好干烦官长,自少及长,曾救知己之抑者数人,不得已藏本无已字,从旧写本补。有言於在位者。然其人皆不知洪之恤也,不忍见其陷於非理,密自营之耳。其馀虽亲至者,在事秉势,与洪无惜者,终不以片言半字少累之也。至於粮用穷匮,急合汤药,则唤求朋类,或见济,亦不让也。受人之施,必皆久久渐有以报之,不令觉也。非类则不妄受其馈致焉。洪所食有旬日之储,则分以济人之乏,若殊自不足,亦不割己也。不为皎皎之细行,不治察察之小廉。村里凡人之谓旧写本谓字空白,疑有误。良守善者,用旧写本用字空白,疑有误。时或赍酒餚候洪,虽非俦匹,亦不拒也。後有以答之,亦不登时也。洪尝谓史云不食於昆弟,华生治洁於昵客,盖邀名之伪行,非廊庙之远量也。洪尤疾无义之人,不勤农桑之本业,而慕非义之奸利。持乡论者,则卖选举以取谢。有威势者,则解符疏以索财。或有有字当误,旧写本空白。罪人之赂,或当作而。枉有理之家,或为逋逃之薮,而飨亡命之人,疑作入。或挟使民丁以妨本作妨以,从下文乙转。公役,或强收钱物以求贵价,或占锢市肆,夺百姓之利,或割人田地,劫孤弱之业,愡恫官府之閒,以窥掊克之益,内以夸妻妾,外以钓名位,其如此者,不与交焉。由是俗人憎洪疾己,自然疏绝。故巷无车马之迹,堂无异志之宾,庭可设雀罗,而几筵积尘焉。
洪自有识以逮。将老,口不及人之非,不说人之私,乃自然也。虽仆竖有其所短所羞之事,不以戏之也。未尝论评人物之优劣,不喜诃谴人交旧写本作又人。之好恶。或为尊长所逼问,辞不获已,其论人也,则独举彼体中之胜事而已。其论文也,则撮其所得之佳者,而不指摘其病累。故无毁誉之怨。贵人时或问官吏民甲乙何如。其清高闲旧写本作贤。能者,洪指说其快事;其贪暴闇塞者,对以偶不识悉。洪由此颇见讥责,以顾护太多,不能明辩臧否,使皂白区分,而洪终不敢改也。每见世人有好论人物者,比方伦匹,未必当允,而褒贬与夺,或失准格。见誉者自谓已分,未必信德也;见侵者则恨之入骨,剧於血雠。洪益以为戒,遂不复言及士人矣。虽门宗子弟,其称两皆以付邦族,不为轻乎当作平,旧写本作评。其价数也。或以讥洪。洪答曰:我身在我者也,法当易知。设令有人问我,使自比古人,及同时令我自求辈,则我实不能自知可与谁为匹也,况非我安可为取而。评定之耶?汉末俗弊,朋党分部,许子将之徒,以口舌取戒,争讼论议,门宗成雠。故汝南人士无复定价,而有月旦之评。魏武帝深亦疾之,欲取其首,尔乃奔波亡走,殆至屠灭。前鉴不远,可以得师矣。且人之未易知也,虽父兄不必尽子弟也。同乎我者遽是乎?异於我者遽非乎?或有始无卒,唐尧公旦仲尼季札,皆有不全得之恨,无以近人信其喽喽管见荧旧写本作萤。烛之明,而轻评人藏本作人评,从旧写本乙转。物,是皆卖卖字疑旧写本空白。彼上圣大贤乎?
昔大安中,石冰作乱,六州之地,柯振叶藏本作镇业,从旧写本改。靡,违正党逆,义军大都督邀洪为将兵都尉,累见敦迫。既桑梓恐虏,祸深忧大,古人有急疾之义。又畏军法,不敢任志。遂募合数百人,与诸军旅进。曾攻贼之别将,破之日,钱帛山积,珍玩蔽地。诸军莫不放兵收拾财物,继毂连担。洪独约令所领,不得妄离行阵。士有摭得众者,洪即斩之以徇。於是无敢委杖。而果有伏贼数百,出伤诸军。诸军悉发,无部队,皆人马负重,无复战心,遂致惊乱,死伤狼藉,殆欲不振。独洪军整齐毂张,无所损伤,以救诸军之大崩,洪有力焉。後别战,斩贼小帅,多获甲首,而献捷幕府。於是大都督加洪伏波将军。例给布百匹,诸将多封闭之,或送还家。而洪分赐将士,及施知故之贫者。馀之十匹,又径以市肉酤酒,以飨将吏。于时窃擅一日之美谈焉。
事平,洪投戈释甲,径诣洛阳,欲广寻异书,了不论战功。窃慕鲁连不受聊城之金,包胥不纳存楚之赏,成功不处之义焉。正遇上国大乱,北道不通,而陈敏又反於江东,归涂隔塞。会有故人谯国嵇君道,本作居道,从意林及晋书改,下放此。见用为广州刺史,乃表请洪为参军,虽非所乐,然利可避地於南,故黾勉就焉。见遣先行催兵,而君道於後遇害,遂停广州,频为节将见邀用,皆不就。永惟富贵可以渐得,而不可顿合,其閒屑屑亦足以劳人。且荣位势利,譬如寄客,既非常物,又其去不可得留也。隆隆者绝,赫赫者灭,有若春华,须臾凋落。得之不喜,失之安悲?悔吝百端,忧惧兢战,不可胜言,不足为也。且自度性笃嬾而才至短,以笃嬾而御短才,虽翕肩屈膝,趋走风尘,犹必不办,大致名位而免患累,况不能乎?未若修松乔之道,在我而已,不由於人焉。将登名山,服食养性,非有废也。事不兼济,自非藏本作不,从旧写本改。绝弃世务,则曷缘修习玄静哉?且知之诚难,亦不得惜问而与人议也。是以车马之迹,不经贵势之域;藏本作贵世之域,从旧写本改。片字之书,不交在位之家。又士林之中,虽不可出,而见造之宾,意不能拒,妨人所作,不得专一。乃叹曰,山林之中无道也。而古之修道者,必入山林者,诚欲以违远讙譁,使心不乱也。今将遂本志,委桑梓,適嵩岳,以寻方平梁公之轨。先所作子书内外篇,幸已用功夫,聊复撰次,以示将来云尔。
洪年十五六时,所作诗赋杂文,当时自谓可行於代。本脱於代二字,从意林补。至于弱冠,更详省之,殊多不称意,天才未必为增也,直所览差广,而觉妍媸之别。於是大有所制,弃十不存一。今除所作子书,但杂尚馀百所卷,犹未尽损益之理,而多惨愤,不遑复料护之。他人文成,便呼快意。余才钝思迟,实不能尔。作文章每一更字,辄自转胜,但患嬾,又所作多,不能数省之耳。
洪年二十馀,乃计作细碎小文,妨弃功日,未若立一家之言,乃草创子书。会遇兵乱,流离播越,有所亡失,连在道路,不复投笔十馀年,至建武中乃定,凡著内篇二十卷,外篇五十卷,碑颂诗赋百卷,军书檄移章表笺记三十卷。又撰俗所不列者为神仙传十卷,又撰高尚藏本作上,今从旧写本。不仕者为隐逸传十卷,又抄五经七史百家之言,兵事方伎短杂奇要三百一十卷,别有目录。其内篇言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养生延年禳邪卻祸之事,属道家。其外篇言人閒得失,世事臧否,属儒家。洪见魏文帝典论藏本作典目,从旧写本改。自叙,末藏本作未,从旧写本改。及弹棋击剑之事,有意於略说所知,而实不数少所便能,不可虚自称扬,今将具言,所不闲焉。
洪体钝性驽,寡所玩好,自总发垂髫,有脱句。又掷瓦手搏,不及儿童之群,未曾斗鸡鹜走狗马。见人博戏,了不目眄,或强牵引观之,殊不入神,有若昼睡。是以至今不知棋局上有几道,樗蒲齿名。亦念此辈末伎,乱意思而妨日月,在位有损政事,儒者则废讲诵,凡民则忘稼穑,商人则失货财。至於胜负未分,交争都市,心热於中,颜愁於外,名之为乐,而实煎悴。丧廉耻之操,兴争竞之端,相取重货,密结怨隙。昔宋闵公吴太子致碎首之祸,生叛乱之变,覆灭七国,几倾天朝,作戒百代,其鉴明矣。每观戏者,惭恚交集,手足相交,丑詈相加,绝交坏友,往往有焉。怨不在大,亦不在小,多召悔吝,不足为也。仲尼虽有昼寝之戒,以洪较之,洪实未许其贤於昼寝。何者,昼寝但无益,而未有怨恨之忧,斗讼之变。圣者犹韦编三绝,以勤经业,凡才近人,安得兼修。惟诸戏尽不如示一尺之书,故因本不喜而不为,盖此俗人所亲焉。
少尝学射,但力少不能挽强,若颜高之弓耳。意为射既在六艺,又可以御寇辟劫,及取鸟兽,是以习之。昔在军旅,曾手射追骑,应弦而倒,杀二贼一马,遂以得免死。又曾受刀楯及单刀双戟,皆有口诀要术,以待取人,乃有秘法,其巧入神。若以此道与不晓者对,便可以当全独胜,所向无前矣。晚又学七尺杖术,可以入白刃,取大戟。然亦是不急之末学,知之譬如麟角凤距,何必用之?过藏本脱过字,从旧写本补。此已往,未之或知。
洪少有定志,决不出身。每览巢许子州北人石户二姜两袁法真子龙之传,尝废书前席,慕其为人。念精治五经,著一部子书,令後世知其为文儒而已。後州郡及车骑大将军辟,皆不就。荐名琅邪王丞相府。昔起义兵,贼平之後,了不修名,诣府论功,主者永无赏报之冀。晋王应天顺人,拨乱反正,结皇纲於垂绝,修宗庙之废祀,念先朝之滞赏,并无报以劝来。洪随例就彼。庚寅诏书,赐爵关中侯,食句容之邑二百户。窃谓藏本作诏,从旧写本改。讨贼以救桑梓,劳不足录,金紫之命,非其始愿,本欲远慕鲁连,近引田畴,上书固辞,以遂微志。適有大例,同不见许。昔仲由让应受之赐,而沮为善。丑虏未夷,天下多事,国家方欲明赏必罚,以彰宪典,小子岂敢苟洁区区之懦志,而距弘通之大制,故遂息意而恭承诏命焉。
洪既著自叙之篇。或人难曰:昔王充年在耳顺,道穷望绝,惧身名之偕灭,故自纪终篇。先生以始立之盛,值乎有道之运,方将解申公之束帛,登穆藏本作枚,从旧写本改。生之蒲轮,耀藻九五,绝声昆吾,何憾芬芳之不扬,而务老生之彼务。洪答曰:夫二仪弥邈,而人居若寓,以朝菌之耀秀,不移晷而殄瘁,类春华之暂荣,未改旬而凋坠,虽飞飙之经霄,激电之乍照,未必速也。夫期颐犹奔星之腾烟,藏本作炯,从旧写本改。黄发如激箭之过隙,况或未萌藏本作明,从旧写本改。而殒箨,逆秋而零瘁者哉?故项子有含穗之叹,扬乌有夙折之哀。历览远古逸伦之士,或以文艺而龙跃,或以武功而虎踞,高勋著於盟府,德音被乎管弦,形器虽沈铄於渊壤,美谈飘飖而日载,故虽千百代,犹穆如也。余以庸陋,沈抑婆娑,用不合时,行舛於世,发音则响与俗乖,抗足则迹与众迕,内无金张之援,外乏弹冠之友,循涂虽坦,而足无骐驎,六虚虽旷,而翼非大鹏,上不能鹰扬匡国,下无以显亲垂名,美不寄於良史,声不附乎锺鼎。故因著述之馀,而为自叙之篇,虽无补於穷达,亦赖将来之有述焉。
○校刊抱朴子内篇序
道家宗旨,清净冲虚而已。其弊或流为权谋,或流为放诞,无所谓金丹仙药、黄白玄素、吐纳导引、禁祝符■之术也。秦汉方士,绝不附会老子。即依讬黄帝,亦非道家之说。汉书艺文志以黄帝诸篇,分属道家神仙,盖本七略。七略又本於别录。刘子政固诵习鸿宝,笃信神仙者,而典校秘书,仍别方技於诸子之外,不相殽也。
东汉之季,桓帝好神仙,祠老子。张陵之子衡,使人为祭酒,主以老子五千文都习。神仙之附会道家,实昉於此。抱朴子内篇,古之神仙家言也。虽自以内篇属之道家,然所举仙经神符,多至二百八十二种,绝无道家诸子。且谓老子泛论较略,庄子文子关尹喜之徒,祖述黄老,永无至言,去神仙千亿里。寻其旨趣,与道家判然不同。又後世学仙者,奉魏伯阳为正宗。是书偶及伯阳内篇之名,并无一语称述,惟神仙传中言参同契假爻象以说作丹之意而已。是稚川之学,匪特与道家异,并与後世神仙家无几微之合。
余尝谓汉之仙术,元与黄老分途。魏晋之世,玄言日盛,经术多歧。道家自诡於儒,神仙遂溷於道。然第假借其名,不易其实也。迨及宋元,乃缘参同炉火而言内丹,炼养阴阳,混合元气,斥服食胎息为小道,金石符祝为旁门,黄白玄素为邪术,惟以性命交修,为谷神不死,羽化登真之诀。其说旁涉禅宗,兼附易理,袭微重妙,且欲并儒释而一之。自是而汉晋相传神仙之说,尽变无馀,名实交溷矣。然则葛氏之书,墨守师传,不矜妙悟。譬之儒者说经,其神仙家之汉学乎!
孙伯渊漕司,笃好古义,兼综九流,以明刻抱朴子及天一阁钞本错乱脱误,手自校雠,复属余与顾涧●各以家藏诸本,参证他书,覆校数过,伯渊叙录篇目,将以刊行。余因举神仙与道家者流,古今分合之故,论次为序,览者或有考焉。嘉庆十七年七月甲戌桐城方维甸撰。
按:明刻抱朴子於内篇之後,附入别旨一篇,专论吐纳导引,与内篇本意不合,辞义亦甚浅近,不似晋人手笔。考之稚川自叙,本无此书。隋唐诸志,皆不著录。惟宋史艺文志道家有抱朴子别旨二卷。注云,不知作者。亦不谓为稚川所著也。晚出之书,元不可信。且今本五百六十馀言,不盈一卷,并非宋元旧本。故削去之,不复附於篇末云。维甸又跋。
○抱朴子内篇目录
畅玄卷第一,论仙卷第二,对俗卷第三,金丹卷第四,至理卷第五,微旨卷第六,塞难卷第七,释滞卷第八,道意卷第九,明本卷第十,仙药卷第十一,辨问卷第十二,极言卷第十三,勤求卷第十四,杂应卷第十五,黄白卷第十六,登涉卷第十七,地真卷第十八,遐览卷第十九,袪惑卷第二十。
右目录依道藏本定。按抱朴子内篇叙云,别为此一部名曰内篇,凡二十卷,与外篇各起次第也。又外篇自叙云,凡著内篇二十卷,外篇五十卷。又云,其内篇言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养生延年、禳邪卻祸之事,属道家。其外篇言人閒得失、世事臧否、属儒家。隋书经籍志内篇亦属道家,与外篇分行。道藏虽并收外篇,原未合为一部。观其内篇之後,外篇之前,以抱朴子别旨一种閒隔之,可晓然矣。明人刻此书,从道藏取出,而不知其为三种,遂总名曰抱朴子,非也。今校刊内篇二十卷,不连外篇,以复葛氏之旧,兼正明人之误。旧唐书经籍志及各家书目俱为二十卷。隋志二十一卷,音一卷者,或加序目及音为二十二卷也。音久不传。道藏序在第一卷前,故不复列数云。或疑别旨既自为一种,何以不见於自叙。考道藏所收,又有抱朴子养生论及稚川真人较证术一卷,抱朴子神仙金汋经三卷,葛稚川金木万灵论,俱不见於自叙。然则别旨,正同斯例,盖皆非稚川所撰也。嘉庆十六年十月五松居士孙星衍叙录。
○校刊抱朴子内篇序
道家宗旨,清净冲虚而已。其弊或流为权谋,或流为放诞,无所谓金丹仙药、黄白玄素、吐纳导引、禁咒符箓之术也。秦汉方士,绝不附会老子。即依讬黄帝,亦非道家之说。汉书艺文志以黄帝诸篇,分属道家神仙,盖本七略。七略又本於别录。刘子政固诵习鸿宝,笃信神仙者,而典校秘书,仍别方技於诸子之外,不相殽也。
东汉之季,桓帝好神仙,祠老子。张陵之子衡,使人为祭酒,主以老子五千文都习。神仙之附会道家,实昉於此。抱朴子内篇,古之神仙家言也。虽自以内篇属之道家,然所举仙经神符,多至二百八十二种,绝无道家诸子。且谓老子泛论较略,庄子文子关尹喜之徒,祖述黄老,永无至言,去神仙千亿里。寻其旨趣,与道家判然不同。又後世学仙者,奉魏伯阳为正宗。是书偶及伯阳内篇之名,并无一语称述,惟神仙传中言参同契假爻象以说作丹之意而已。是稚川之学,匪特与道家异,并与後世神仙家无几微之合。
余尝谓汉之仙术,元与黄老分途。魏晋之世,玄言日盛,经术多歧。道家自诡於儒,神仙遂溷於道。然第假借其名,不易其实也。迨及宋元,乃缘参同炉火而言内丹,钅柬养阴阳,混合元气,斥服食胎息为小道,金石符祝为旁门,黄白玄素为邪术,惟以性命交修,为谷神不死,羽化登真之诀。其说旁涉禅宗,兼附易理,袭微重妙,且欲并儒释而一之。自是而汉晋相传神仙之说,尽变无馀,名实交溷矣。然则葛氏之书,墨守师传,不矜妙悟。譬之儒者说经,其神仙家之汉学乎!
孙伯渊漕司,笃好古义,兼综九流,以明刻抱朴子及天一阁钞本错乱脱误,手自校雠,复属余与顾涧●各以家藏诸本,参证他书,覆校数过,伯渊叙录篇目,将以刊行。余因举神仙与道家者流,古今分合之故,论次为序,览者或有考焉。嘉庆十七年七月甲戌桐城方维甸撰。
按:明刻抱朴子於内篇之後,附入别旨一篇,专论吐纳导引,与内篇本意不合,辞义亦甚浅近,不似晋人手笔。考之稚川自叙,本无此书。隋唐诸志,皆不著录。惟宋史艺文志道家有抱朴子别旨二卷。注云,不知作者。亦不谓为稚川所著也。晚出之书,元不可信。且今本五百六十馀言,不盈一卷,并非宋元旧本。故削去之,不复附於篇末云。维甸又跋。
○葛洪撰述书目表
抱朴子内篇二十卷抱朴子内篇序。抱朴子外篇自叙。隋志作二十一卷。今存。
抱朴子外篇五十卷自叙。隋志作三十卷,并云梁有五十一卷。今存。
碑颂诗赋百卷自叙。晋书本传颂作诔。仙苑编珠引陈马枢道学传同。
军书檄移章表笺记三十卷自叙。本传作檄移章表。
神仙传十卷自叙。本传。今存。
隐逸传十卷自叙。本传。
兵事方伎短杂奇要三百一十卷自叙。本传作方伎杂事。
金匮药方一百卷本传。
玉函方一百卷
抱朴子杂应篇。疑即前金匮药方。
肘後要急方四卷本传。杂应篇作救卒方三卷。隋志作肘後方六卷。旧唐志作肘後救卒方四卷。四库全书目录作肘後备急方八卷。今存。道藏正一部肘後备急方八卷,误题作葛仙翁。
神仙服食药方十卷隋志。
太清神仙服食经五卷新唐志。
服食方四卷唐释法琳辨正论卷九。
玉函煎方五卷隋志。
黑发酒方一卷崇文总目。通志略。
浑天论晋书天文志。文廷式补晋书艺文志。(简称补晋志)
幕阜山记一卷补晋志。潮说补晋志。略见于外篇佚文。
兵法孤虚月时秘要法一卷新唐志。
阴符十德经一卷新唐志。
抱朴子军术补晋志。云此外篇中佚篇也,严可均全晋文辑得四十二条。今别录其目。
金木万灵诀一卷宋志通志略。今存道藏洞神部众术类。盖删改金丹篇而成。太清玉碑子一卷宋志。葛洪与郑思远问答。今存道藏洞神部众术类。
大丹问答一卷今存道藏洞神部众术类。
还丹肘後诀三卷今存道藏洞神部众术类。
四家要诀一卷通志略。集刘向、陵阳子、抱朴子、狐刚子所记炼丹事。
抱朴子养生论一卷宋志。今存道藏洞神部方法类。
稚川真人校证术一卷今存道藏洞神部众术类。
神仙金汋经三卷通志略不著撰人。今存道藏洞神部众术类。
严可均曰:抱朴子养生论,前半即地真篇也,後半与极言篇相辅。稚川真人校证术是後人所演。
神仙金汋经三卷,其中下二卷,即金丹篇也。见铁桥漫稿
卷六代继莲龛为抱朴子叙。
孙诒让札迻十抱朴子微旨条云:
金汋经,晋宋间人依傅抱朴子假讬为之。
要用字苑一卷旧唐志。颜氏家训书证篇作字苑。马国翰有辑佚本。
史记钞十四卷新唐志。
汉书钞三十卷隋志。
後汉书钞三十卷旧唐志。
良吏传十卷本传。
集异传十卷本传。
西京杂记六卷旧唐志。
四库全书简明目录子部十二云:旧本或题汉刘歆撰,或题晋葛洪撰,实则梁吴均撰。但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子部七考定为葛洪作。今存。
汉武内传一卷隋志不著撰人。文廷式补晋志云:日本见在书目题葛洪,今从之。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子部七考定为晋葛洪撰。今存道藏洞真部记传类。
老子道德经序诀二卷旧唐志。
修撰庄子十七卷释法琳辨正论。补晋志。
丧服变除一卷隋志。
遯甲肘後立成囊中秘一卷隋志。
登涉篇作囊中立成。
遯甲返覆图一卷隋志。
遯甲要用四卷隋志。
遯甲秘要一卷隋志。
遯甲要一卷隋志。
三元遯甲图三卷旧唐志。
龟决二卷隋志。
周易杂占十卷隋志。
抱朴君书隋志集部。
序房内秘术一卷隋志称葛氏撰。新唐志。或即葛洪。
太一真君固命歌一卷宋志。
抱朴子别旨一篇通志略。今存道藏太清部。盖後人掇辑吐纳导引之诀而成,殆与胎息术相类。
胎息要诀一卷通志略。
胎息术一卷补晋志。
郭文传补晋志。明案:郭文,字文举,河内轵人。与葛
洪同时亦遭世乱而隐者。先洪卒。见晋书隐逸本传。
五金龙虎歌一卷崇文总目。
五岳真形图文一卷崇文总目。
老子戒经一卷通志略。
关中记一卷宋志。玉海引中兴书目。
马阴二君内传一卷宋志。
隐沦杂诀一卷宋志。明案抱朴子杂应篇答问隐沦之道,或为杂诀之所本。
元始上真众仙记一卷宋志。今存道藏洞真部谱■类。刘师培读道藏记云:此书“次行题葛洪枕中记五字,中志各仙官位号及治所,即今所传枕中记也”。
明案:道藏洞神部方法类另有枕中记一卷,言养生接命之术,与众仙记内容迥异。通志略著录唐孙思邈枕中记一卷,未知孰是。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枕中书一卷,旧本题晋葛洪撰。考隋、唐、宋艺文志但有墨子枕中记及枕中素书,而无葛洪枕中书。此本(枕中书)一名元始上真众仙记。余嘉锡四库提要辨证卷十九谓枕中书提到许穆与许玉斧,而洪当长于穆,许玉斧更其後辈,二人之去世,洪皆不及见,安得取而著之书中。是枕中书(上真众仙记)之“不出於(葛)洪亦明矣”。余先生之说是。
抱朴子玉策记补晋志。
明案:此盖抱朴子引玉策记,非葛洪所撰之玉策记也。徐坚初学记卷二十九狐第十三条引抱朴子玉策记曰:“狐及狸狼,皆寿八百岁,满三百岁暂变为人形”。正是抱朴子对俗篇引玉策记之语(参校敦煌残卷文字)。遐览篇已著录玉策记一卷,足徵葛洪曾见其书。而初学记始误以玉策记属抱朴子。严可均铁桥漫稿卷六云此记恐後人依讬之书。亦不确。余意并非後人有意假讬,实乃唐人徐坚辈误题耳。
抱朴子外篇 晋 葛洪
抱朴子外篇 晋 葛洪
抱朴子外篇
嘉遁卷第一
1.1 抱朴子曰:有怀冰先生者, 薄周流之栖遑, 悲吐握之良苦. 让膏壤於陆海, 爰躬耕乎斥卤. 秘六奇以括囊, 含琳琅而不吐. 谧清音则莫之或闻, 掩辉藻则世不得睹. 背朝华於朱门, 保恬寂乎蓬户. 绝轨躅於金张之闾, 养浩然於幽人之仵. 谓荣显为不幸, 以玉帛为草土. 抗灵规於云表, 独违今而遂古. 庇峻岫之巍峨, 藉翠兰之芳茵. 漱流霞之澄液, 茹八石之精英. 思眇眇焉若居乎虹霓之端, 意飘飘焉若在乎倒景之邻. 万物不能搅其和, 四海不足汩其神.
1.2 於是有赴势公子闻之, 慨然而叹曰:“空谷有项领之骏者, 孙阳之耻也;太平遗冠世之才者, 赏真之责也. 安可令俊民全其独善之分, 而使圣朝乏乎元凯之用哉! ”
1.3 乃造而说曰:“徒闻振翅竦身, 不能凌厉九霄, 腾跚玄极, 攸叙彝伦者, 非英伟也. 今先生操立断之锋, 掩炳蔚之文, 玩图籍於绝迹之薮, 括藻丽乎鸟兽之群, 陈龙章於晦夜, 沈琳琅於重渊, 蛰伏於盛夏, 藏华於当春;虽复下帷覃思, 殚毫骋藻, 幽赞太极, 阐释元本, 言欢则木梗怡颜如巧笑, 语戚则偶嚬顣而滂沱, 抑轻则鸿羽沈於弱水, 抗重则玉石漂於飞波, 离同则肝胆为胡越, 合异则万殊而一和, 切论则秋霜春肃, 温辞则冰条吐葩, 摧高则峻极颓沦, 竦卑则渊池 嵯峨, 疵清则倚暗夜光, 救浊则立澄黄河. 然不能沾大惠於庶物, 著弘勋於皇家, 名与朝露皆晞, 体与蜉蝣并化, 忽崇高於圣人之宝, 忘川逝於大耋之嗟, 窃为先生不取焉.
1.4 “盖闻大者天地, 其次君臣. 先圣忧时, 思行其道, 三月无君, 皇皇如也. 耻今圣主不与尧舜一致, 愍此黎民不可比屋而封, 故或负鼎而龙跃, 或扣角以凤歌, 不须蒲轮而後动, 不待文王而後兴. 潜初飞五, 与时消息, 进有攸往之利, 退无濡尾之累, 明哲以保身, 宣化以济俗. 使夫承兰风以倾柯, 濯清波以遣秽者, 若沈景之应朗鉴, 方圆之赴规矩. 故勋格上下, 惠沾八表. 夫有唐所以巍巍, 重华所以恭己, 西伯所以三分, 姬发所以革命, 桓文所以一匡, 汉高所以应天, 未有不致群贤为六翮, 托豪杰为舟辑者也. 若令各守洗耳之高, 人执耦耕之分, 则稽古之化不建, 英明之盛不彰, 明良之歌不作, 括天之网不张矣.
1.5 “故藏器者珍於变通随时, 英逸者贵於吐奇拨乱. 若乃耀灵翳景於云表, 则丽天之明不著;哮虎韬牙而握爪, 则搏噬之捷不扬;太阿潜锋而不击, 则立断之劲不显;骥騄踠趾而不驰, 则追风之迅不形;并默则子贡与喑者同口, 咸暝则离朱与蒙瞽不殊矣. 先生洁身而忽大伦之乱, 得意而忘安上之义, 存有关机之累, 没无金石之声, 庸人且犹愤色, 何有大雅而无心哉!
1.6 “夫绳舒则木直, 正进则邪凋, 有虞举则四凶戮, 宣尼任则少卯枭, 犹震雷骇则鼛鼓堙, 朝日出则萤烛幽也. 不拯招魂之病, 则无为效越人之绝伎;不奖多难之世, 则无以知非常之远量. 高拱以观溺, 非勿践之仁也, 怀道以迷国, 非作者之务也. 若俟中唐殖占日之草, 朝阳繁鸣凤之音, 郊跱独角之兽, 野攒连理之林, 长旌卷而不悬, 干戈戢而莫寻, 少伯方将告退於成功, 孰能相擢乎陆沈哉? 深愿先生不远迷复哉! ”
1.7 於是怀冰先生萧然遐眺, 游气天衢, 情神辽缅, 旁若无物. 俯而荅曰:“呜呼! 有是言乎? 盖至人无为, 栖神冲漠, 不役志於禄利, 故害辱不能加也;不*峙於险途, 故倾坠不能为患也. 藜藿不供, 而意佚於方丈;齐编庸民, 而心欢於有土. 寝宜僚之舍, 闭干木之闾, 携庄莱之友, 治陋巷之居, 确岳峙而不拔, 岂有怀於卷舒乎? 以欲广则浊和, 故委世务而不纡眄;以位极者忧深, 故背势利而无馀疑. 其贵不以爵也, 富不以财也. 侣云鹏以高逝, 故不萦翮於腐鼠;以蕃武为厚诫, 故不改乐於箪瓢.
1.8 “且夫玄黄遐邈, 而人生倏忽, 以过隙之促, 托罔极之间, 迅乎犹奔星之蹔见, 飘乎似飞矢之电经. 聊且优游以自得, 安能苦形於外物哉! 夫鸾不絓网, 驎不堕阱, 相彼鸟兽, 犹知为患, 风尘之徒, 曾是未吝也?
1.9 若夫要离灭家以效功, 纪信赴燔以诳楚, 陈贾刎颈以证弟, 仲由投命而葅醢, 嬴门伏剑以表心, 聂政感惠而屠葅, 荆卿绝膑以报燕, 樊公含悲而授首, 皆下愚之狂惑, 岂上智之攸取哉!
1.10 “盖禄厚者责重, 爵尊者神劳. 故漆园垂纶, 而不顾卿相之贵;柏成操耜, 而不屑诸侯之高. 羊说安乎屠肆, 杨朱吝其一毛. 侥求之徒, 昧乎可欲, 集不择木, 仕不料世, 贪进不虑负乘之祸, 受任不计不堪之败;论荣贵则引伊周以救溺, 言亢悔则讳覆餗而不记;伺河龙之睡而拨明珠, 居量表之宠而冀无患;耽漏刻之安, 蔽必至之危;无朝菌之荣, 望大椿之寿;似蹈薄冰以待夏日, 登朽枝而须劲风;渊鱼之引芳饵, 泽雉之咽毒粒;咀漏脯以充饥, 酣鸩酒以止渴也.
1.11 “昔箕子睹象箸而流泣, 尼父闻偶葬而永叹, 盖寻微以知著, 原始以见终. 然而暗夫蹈机不觉, 何前识之至难, 而利欲之*笃邪! 周成贤而信流言, 公旦圣而走南楚, 托鸱鸮以告悲, 赖金縢以仅免. 况能寤之主, 不世而一有;不悦之谤, 无时而蹔乏. 德不以激烈风而起毙禾, 事不以载圭璧而称多才, 嗟泣靡及, 宜其然也.
1.12 “夫渐渍之久, 则胶漆解坚;浸润之至, 则骨肉乖析;尘羽之积, 则沈舟折轴;三至之言, 则市虎以成. 故江充疏贱, 非亲於元储, 後母假继, 非密於伯奇;而掘梗之诬, 灭父子之恩;袖蜂之诳, 破天性之爱. 又况其他, 安可自必. 嗟乎! 伍员所以怀忠而漂尸;悲夫! 白起所以秉义而刎颈也. 盖彻鉴所为寒心, 匠人之所眩惑矣.
1.13 “又欲推短才以厘雷同, 仗独是以弹众非. 然不睹金虽克木, 而锥钻不可以伐邓林;水虽胜火, 而升合不足以救焚山. 寸胶不能治黄河之浊, 尺水不能却萧丘之热. 是以身名并全者甚稀, 而先笑後号者多有也. 畏亢悔而贪荣之欲不灭, 忌毁辱而争肆之情不遣, 亦犹恶湿而泳深渊, 憎影而不就阴, 穿舟而息漏, 猛爨而止沸者也.
1.14 “夫七尺之骸, 禀之以所生, 不可受全而归残也;方寸之心, 制之在我, 不可放之於流遁也. 躬耕以食之, 穿井以饮之, 短褐以蔽之, 蓬庐以覆之, 弹咏以娱之, 呼吸以延之, 逍遥竹素, 寄情玄毫, 守常待终, 斯亦足矣. 且夫道存则尊, 德胜则贵, 隋珠弹雀, 知者不为. 何必须权而显, 俟禄而饱哉!
1.15 “且夫安贫者以无财为富, 甘卑者以不仕为荣. 故幼安浮海而澄神, 胡子甘心於退耕. 逢比有令德之罪, 信布陷功大之刑. 一枝足以戢鸾羽, 何烦乎丰林? 潢洿足以泛龙鳞, 岂事乎沧海? 藜藿嘉於八珍, 寒泉旨於醽醁;蹑履美於赤舄, 缊袍丽於衮服;把橦安於杖钺, 鸣条乐乎丝竹;茅茨艳於丹楹, 辨椽珍於刻桷;登高峰为台榭, 疵岩霤为华屋;积篇章为敖庾, 宝玄谈为金玉;弃细人之近恋, 捐庸隶之所欲;游九皋以含欢, 遣智慧以绝俗. 同屈尺蠖, 藏光守朴;表拙示讷, 知止常足. 然後咀嚼芝芳, 风飞云浮;晞景九阳, 附翼高游;仰栖梧桐, 俯集玄洲. 孰与衔辔而伏枥, 同被绣於牺牛哉! ”
1.16 赴势公子曰:“夫入而不出者, 谓之耽宠忘退;往而不反者, 谓之不任无义. 故达者以身非我有, 任乎所值. 隐显默语, 无所必固. 时止则止, 时行则行. 束帛之集, 庭燎之举, 则君子道长, 在天利见. 若运涉阳九谗胜之时, 则不出户庭, 括囊勿用. 龙起凤戢, 随时之宜. 古人所以或避危乱而不肯入, 或色斯而不终日者, 虑巫山之失火, 恐芝艾之并焚耳.
1.17 方今圣皇御运, 世夷道泰, 仁及苍生, 惠风遐迈, 威肃鬼方, 泽沾九裔;仪坤德以厚载, 拟乾穹以高盖;神化则云行雨施, 玄泽则烟煴汪濊;四门穆穆以博延, 主思英逸以俾乂. 此乃千载所希值, 剖判之一会. 而先生慕嘉遁之偏枯, 不觉狷华之患害也;务乎单豹之养内, 未睹暴虎之犯外也. 是闻涉水之或溺, 则谓乘舟者皆败;以商臣之凶逆, 则谓继体无类也.”
1.18 怀冰先生曰:“圣化之盛, 诚如高论. 出处之事, 人各有怀. 故尧舜在上, 而箕颍有巢栖之客;夏後御世, 而穷薮有握耒之贤. 岂有虑於此险哉? 盖各附於所安也. 是以高尚其志, 不仕王侯, 存夫爻象, 匹夫所执, 延州守节, 圣人许焉.”
1.19 “仆所以逍遥於丘园, 敛迹乎草泽者, 诚以才非政事, 器乏治民, 而多士云起, 髦彦鳞萃, 文武盈朝, 庶事既康, 故不欲复举熠耀以厕日月之间, 拊甂瓴於洪锺之侧, 贡轻扇於坚冰之节, 炫裘炉乎隆暑之月, 必见捐於无用, 速非时之巨嗤. 若拥经著述, 可以全真成名, 有补末化;若强所不堪, 则将颠沛惟咎, 同悔小狐. 故居其所长, 以全其所短耳. 虽无立朝之勋, 即戎之劳;然切磋後生, 弘道养正, 殊涂一致, 非损之民也. 劣者全其一介, 何及於许由, 圣世恕而容之, 同旷於有唐, 不亦可乎! ”
1.20 赴势公子勃然自失, 肃尔改容, 曰:“先生立言助教, 文讨奸违, 摽退静以抑躁竞之俗, 兴儒教以救微言之绝, 非有出者, 谁叙彝伦? 非有隐者, 谁诲童蒙? 普天率土, 莫匪臣民. 亦何必垂缨执笏者为是, 而乐饥衡门者可非乎! 夫群迷乎云梦者, 必须指南以知道;并乎沧海者, 必仰辰极以得反. 今闻嘉训, 乃觉其蔽. 请负衣冠, 策驽希骥, 泛爱与进, 不嫌择焉.”
逸民卷第二
2.1 抱朴子曰:余昔游乎云台之山, 而造逸民, 遇仕人在焉. 仕人之言曰:“明明在上, 总御八紘, 华夷同归, 要荒服事;而先生游柏成之遐武, 混群伍於鸟兽. 然时移俗异, 世务不拘, 故木食山栖, 外物遗累者, 古之清高, 今之逋逃也. 君子思危於未形, 绝祸於方来, 无乃去张毅之内热, 就单豹之外害, 畏盈抗虑, 忘乱群之近忧, 避牛迹之浅崄, 而堕百仞之不测, 违濡足之泥泾, 投炉冶而不觉乎? ”
2.2 逸民答曰:“夫锐志於雏鼠者, 不识驺虞之用心;盛务於庭粒者, 安知鸳鸾之远指? 犹焦螟之笑云鹏, 朝菌之怪大椿, 坎蛙之疑海鳖, 井蛇之嗤应龙也. 子诚喜惧於劝沮, 焉识玄旷之高韵哉! 吾幸生於尧舜之世, 何忧不得此人之志乎! ”
2.3 仕人曰:“昔狂狷华士义不事上, 隐於海隅, 而太公诛之. 吾子沈遁, 不亦危乎? ”
2.4 逸民曰:“吕尚长於用兵, 短於为国, 不能仪玄黄以覆载, 拟海岳以博纳, 褒贤贵德, 乐育人才;而甘於刑杀, 不修仁义, 故其劫杀之祸, 萌於始封, 周公闻之, 知其无国也. 夫攻守异容, 道贵知变, 而吕尚无烹鲜之术, 出致远之御, 推战陈之法, 害高尚之士, 可谓赖甲胄以完刃, 又兼之浮泳, 以射走之仪, 又望求之於准的者也.
2.5 夫倾庶鸟之巢, 则灵凤不集;漉鱼鳖之池, 则神虬遐逝;刳凡兽之胎, 则麒麟不止寺其郊;害一介之士, 则英杰不践其境. 吕尚创业垂统, 以示後人, 而张苛酷之端, 开残贼之轨, 适足以驱俊民以资他国, 逐贤能以遗雠敌也. 去彼市马骨以致骏足, 轼陋巷以退秦兵者, 不亦远乎! 子谓吕尚何如周公乎? ”仕人曰:“不能审也.”
2.6 逸民曰:“夫周公大圣, 以贵下贱, 吐哺握发, 惧於失人, 从白屋之士七十人, 布衣之徒亲执贽所师见者十人, 所友者十有二人, 皆不逼以在朝也. 设令吕尚居周公之地, 则此等皆成市朝之暴尸, 而沟涧之腐此肉矣.
2.7 唐尧非不能致许由巢父也, 虞舜非不能胁善郑石户也, 夏禹非不能逼柏成子高也, 成汤非不能录卞随务光也, 魏文非不能屈干木也, 晋平非不能吏亥唐也, 然服而师之, 贵而重之, 岂六君之小弱也? 诚以百行殊尚, 默默难齐, 慕尊贤之美称, 耻贼善之丑迹, 取之不足以增威, 放之未忧於官旷, 从其志则可以阐弘风化, 熙隆退让, 厉苟进之贪夫, 感轻薄之冒昧;虽器不益於旦夕之用, 才不周於立朝之俊, 不亦愈於胁肩低眉, 谄媚权右, 提贽怀货, 宵征同尘, 争津竞济, 市买名品, 弃德行学问之本, 赴雷同比周之末也? 彼六君尚不肯苦言以侵隐士, 宁肯加之锋刃乎! 圣贤诚可师者, 吕尚居然谬矣.
2.8 “汉高帝虽细行多阙, 不涉典艺, 然其弘旷恢廓, 善恕多容, 不系近累, 盖豁如也. 虽饥渴四皓, 而不逼也. 及太子卑辞致之, 以为羽翼, 便敬德矫情, 惜其大者, 发《黄鹄》之悲歌, 杜宛妾之觊觎, 其珍贤贵隐, 如此之至也. 宜其以布衣而君四海, 其度量盖有过人者矣.
2.9 且夫吕尚之杀狷华者, 在於恐其沮众也. 然俗之所患者, 病乎躁於进趋, 不务行业耳. 不苦於安贫乐贱者之太多也. 假令隐士往往属目, 至於情挂势利, 志无止足者, 终莫能割此常欲, 而慕彼退静者也. 开辟已降, 非少人也, 而忘富遗贵之士, 犹不能居万分之一. 仲尼亲受业於老子, 而不能修其无为;子贡与原宪同门, 而不能模其清苦. 四凶与巢由同时, 王莽与二龚共世, 而不能效也. 凡民虽复笞督之, 危辱之, 使追狷华, 犹必不肯, 乃反忧其坏俗邪? 吕尚思不及此, 以军法治平世, 枉害贤人, 酷误已甚矣! 赖其功大, 不便以至颠沛耳.
2.10 且吕尚之未遇文王也, 亦曾隐於穷贱, 凡人易之, 老妇逐之, 卖庸不售, 屠钓无获, 曾无一人慕之. 其避世也, 何独虑狷华之沮众邪? 设令殷纣以尚逃遁, 收而敛之, 尚临死, 岂能自谓罪所应邪? 魏武帝亦弄法严峻, 果於杀戮, 乃心欲用乎孔明, 孔明自称不乐出身. 武帝谢遣之曰:‘义不使高世之士, 辱於污君之朝也. ’其鞭挞九有, 草创皇基, 亦不妄矣.
2.11 “纷扰日久, 求竞成俗, 或推货贿以龙跃, 或阶党援以凤起, 风成化习, 大道渐芜, 後生昧然, 儒训遂堙. 将为立身, 非财莫可. 苟有卓然不群之士, 不出户庭, 潜志味道, 诚宜优访, 以兴谦退也. 夫使孙吴荷戈, 一人之力耳;用其计术, 则贤於万夫. 今令大儒为吏, 不必切事. 肆之山林, 则能陶冶童蒙, 阐弘礼敬. 何必服巨象使捕鼠韛鸾(有脱文)也.” (脱“仕人曰”数语)“若乃零沦薮泽, 空生徒死, 亦安足贵乎? ”
2.12 逸民答曰:“子可谓守培蝼, 玩狐丘, 未登阆风而临云霓;玩滢汀, 游潢洿, 未浮南溟而涉天汉. 凡所谓志人者, 不必在乎禄位, 不必须乎勋伐也. 太上无己, 其次无名, 能振翼以绝群, 骋迹以绝轨, 为常人所不能为, 割近才所不能割, 少多不为凡俗所量, 恬粹不为名位所染, 淳风足以濯百代之秽, 高操足以激将来之浊. 何必纡朱曳紫, 服冕乘轺, 被牺牛之文绣, 吞詹何之香饵, 朝为张天之炎热, 夕成冰冷之季灰!
2.13 “夫斥鷃不以蓬榛易云霄之表, 王鲔不以幽岫贸沧海之旷, 虎豹入广厦而怀悲, 鸿鶤登嵩峦而含戚. 物各有心, 安其所长. 莫不泰於得意, 而惨於失所也. 经世之士, 悠悠皆是, 一日无君, 惶惶如也. 譬犹蓝田之积玉, 邓林之多材, 良工大匠, 肆意所用. 亦何必栖鱼而沈鸟哉! 嘉遁高蹈, 先圣所许;或出或处, 各从攸好.
2.14 “盖士之所贵, 立德立言. 若夫孝友仁义, 操业清高, 可谓立德矣. 穷览《坟》《索》, 著述粲然, 可谓立言矣. 夫善郑无治民之功, 未可谓减於俗吏;仲尼无攻伐之勋, 不可以为不及於韩白矣. 身名并全, 谓之为上. 隐居求志, 先民嘉焉. 夷齐一介, 不合变通, 古人嗟叹, 谓不降辱. 夫言不降者, 明隐逸之为高也;不辱者, 知羁絷之为洿也. 圣人之清者, 孟轲所美, 亦云天爵贵於印绶. 志修遗荣, 孙卿所尚, 道义既备, 可轻王公. 而世人所畏唯势, 所重唯利. 盛德身滞, 便谓庸人;器小任大, 便谓高士. 或有乘危冒崄, 投死忘生, 弃遗体於万仞之下, 邀荣华乎一朝之间, 比夫轻四海爱胫毛之士, 何其缅然邪! ”
2.15 仕人曰:“潜退之士, 得意山泽, 不荷世贵, 荡然纵肆, 不为时用, 嗅禄利(有脱文), 诚为天下无益之物, 何如? ”
2.16 逸民答曰:“夫麟不吠守, 凤不司晨, 腾黄不引犁, 尸祝不治庖也. 且夫扬大明乎无外, 宜妪煦之和风者, 日也;耀华灯於暗夜, 治金石以致用者, 火也. 天下不可以经时无日, 不可以一旦无火, 然其大小, 不可同也. 江海之外, 弥纶二仪, 升为云雨, 降成百川;而朝夕之用, 不及累仞之井, 灌田溉园, 未若沟渠之沃. 校其巨细, 孰为旷哉?
2.17 桀纣, 帝王也;仲尼, 陪臣也. 今见比於桀纣, 则莫不怒焉;见拟於仲尼, 则莫不悦焉. 尔则贵贱果不在位也. 故孟子云, 禹稷颜渊, 易地皆然矣. 宰予亦谓, 孔子贤於尧舜远矣. 夫匹庶而钧称於王者, 儒生高极乎唐虞者, 德而已矣, 何必官哉!
2.18 “且夫交灵升於造化, 运天地於怀抱, 恢恢然世故不栖於心术, 茫茫然宠辱不汨其纯白, 流俗之所欲, 不能染其神, 近人之所惑, 不能移其志. 荣华, 犹赘疣也;万物, 犹蜩翼也. 若然者, 岂肯诘屈其支体, 俯仰其容仪, 挹酌於其所不喜, 修索於其所弃遗, 怡颜以取进, 曲躬以避退, 恐俗人之不悦, 戚我身之凌迟, 屈龙渊为锥钻之用, 抑灵鼖为鼓兆鼙之音, 推黄钺以适钐鎌之持, 挠华旗以入林杞之下乎?
2.19 古公杖策而捐之, 越翳入穴以逃之, 季札退耕以委之, 老莱灌园以远之, 从其所好, 莫与易也. 故醇而不杂, 斯则富矣;身不受役, 其则贵矣. 若夫剖符有土, 所谓禄利耳, 非富贵也. 且夫官高者其责重, 功大者人忌之, 独有贫贱, 莫与我争, 可得长宝, 而无忧焉.
2.20 “濯裘布被, 拔葵去织, 豘不掩豆, 菜肴粝餐, 又获逼下邀伪之讥, 树塞反坫, 三归玉食, 穰侯之富, 安昌之泰, 则有僭上洿浊之累. 未若游神典文, 吐故纳新, 求饱乎耒梠之端, 索缊乎杼轴之间, 腹仰河而已满, 身集一枝而余安, 万物芸芸, 化为埃尘矣. 食啮弱糊口, 布褐缊袍, 淡泊肆志, 不忧不喜, 斯尊乐, 喻之无物也.
2.21 “夫仕也者, 欲以为名邪? 则修毫可以洩愤懑, 篇章可以寄姓字, 何假乎良史, 何烦乎镵鼎哉! 孟子不以矢石为功, 扬云不以治民益世, 求仁而得, 不亦可乎? ”
2.22 仕人又曰:“隐遁之士, 则为不臣, 亦岂宜居君之地, 食君谷乎? ”逸民曰:“何谓其然乎! 昔颜回死, 鲁定公将躬吊焉, 使人访仲尼. 仲尼曰:‘凡在邦内, 皆臣也. ’定公乃升自东阶, 行君礼焉. 由此论之, ‘率土之滨, 莫匪王臣’可知也. 在朝者陈力以秉庶事, 山林者修德以厉贪浊, 殊途同归, 俱人臣也. 王者无外, 天下为家, 日月所照, 雨露所及, 皆其境也. 安得悬虚空, 餐咀流霞, 而使之不居乎地, 不食乎谷哉?
2.23 “夫山之金玉, 水之珠贝, 虽不在府库之中, 不给朝夕之用, 然皆君之财也. 退士不居肉食之列, 亦犹山水之物也, 岂非国有乎? 许由不窜於四海之外, 四皓不走於八荒之表也. 故曰:万邦黎献, 共惟帝臣. 干木不荷戈戍境, 筑垒疆场, 而有蕃魏之功. 今隐者洁行蓬荜之内, 以咏先王之道, 使民知退让, 儒墨不替, 此亦尧舜之所许也. 昔夷齐不食周粟, 鲍焦死於桥上, 彼之硁硁, 何足师表哉?
2.24 “昔安帝以玄纁玉帛聘周彦祖. 桓帝以玄纁玉帛聘韦休明, 顺帝以玄纁玉帛聘杨仲宣, 就拜侍中, 不到. 魏文帝征管幼安不至, 又就拜光禄勋, 竟不到;乃诏所在常八月致羊一口酒二斛. 桓帝玄纁玉帛聘凭借孺子, 就拜太原太守及东海相, 不到. 顺帝以玄纁玉帛聘樊季高, 不到;乃诏所在常以八月致羊一口酒二斛, 又赐几杖, 待以师傅之礼. 献帝时, 郑康成州辟举贤良方正茂才, 公府十四辟, 皆不就;公车徵左中郎博士赵相侍中大司农, 皆不起. 昭帝公车徵韩福, 到;赐帛五十匹及羊酒. 法高卿再举孝廉, 本州五辟, 公府八辟, 九举贤良博士, 三徵, 皆不就. 桓帝以玄纁玉帛安车轺轮聘韩伯休, 不到. 以玄纁玉帛安车轺轮聘妾伯雅, 就拜太中大夫犍为太守, 不起. 然皆见优重, 不加威辟也. 若此诸帝褒隐逸之士不谬者, 则吕尚之诛华士为凶酷过恶, 断可知矣.”
2.25 仕人乃怅然自失, 慨尔永叹曰:“始悟超俗之理, 非庸琐所见矣.”
勖学卷第三
3.1 抱朴子曰:夫学者所以清澄性理, 簸扬埃秽, 雕锻矿璞, 砻炼屯钝, 启导聪明, 饰染质素, 察往知来, 博涉劝戒, 仰观俯察, 於是乎在, 人事王道, 於是乎备. 进可以为国, 退可以保己. 是以圣贤罔莫孜孜而勤之, 夙夜以勉之, 命尽日中而释, 饥寒危困而不废. 岂以有求於当世哉? 诚乐之自然也.
3.2 夫斫削刻画之薄伎, 射御骑乘之易事, 犹须惯习, 然後能善, 况乎人理之旷, 道德之远, 阴阳之变, 鬼神之情, 缅邈玄奥, 诚难生知. 虽云色白, 匪染弗丽;虽云味甘, 匪和弗美. 故瑶华不琢, 则耀夜之景不发;丹青不治, 则纯钩之劲不就. 火则不钻不生, 不扇不炽;水则不决不流, 不积不深. 故质虽在我, 而成之由彼也. 登阆风, 扪晨极, 然後知井谷之暗隘也;披七经, 玩百氏, 然後觉面墙之至困也.
3.3 夫不学而求知, 犹愿鱼而无网焉, 心虽勤而无获矣;广博以穷理, 犹须风而托焉, 体不劳而致远矣. 粉黛至则西施以加丽, 而宿瘤以藏丑;经术深则高才者洞达, 卤钝者醒悟. 文梓干云, 而不可名台榭者, 未加班轮之结构也;天然爽朗, 而不可谓之君子者, 不识大伦之臧否也.
3.4 欲超千里於终朝, 必假追影之足;欲凌洪波而遐济, 必因艘楫之器;欲见无外而不下堂, 必由之乎载籍;欲测渊微而不役神, 必得之乎明师. 故朱绿所以改素丝, 训诲所以移蒙蔽. 披玄云而扬大明, 则万物无所隐其状矣;舒竹帛而考古今, 则天地无所藏其情矣. 况於鬼神乎? 而况於人事乎? 泥涅可令齐坚乎金玉, 曲木可攻之以应绳墨, 百兽可教之以战陈, 畜牲可习之以进退, 沈鳞可动之以声音, 机石可感之以精诚, 又况乎含五常而禀最灵者哉!
3.5 低仰之驷, 教之功也;鸷击之禽, 习之驯也. 与彼凡马野鹰, 本实一类, 此以饰贵, 彼以质贱. 运行潦而勿辍, 必混流乎沧海矣;崇一篑而弗休, 必钧高乎峻极矣. 大川滔瀁, 则虬螭群游;日就月将, 则德立道备. 乃可以正. 梦乎丘旦, 何徒解桎乎困蒙哉!
3.6 昔仲由冠鸡带豘, 靃珥鸣蝉, 杖剑而舞, 盛称南山之劲竹, 欲任掘强之自然;尼父善诱, 染以德教, 遂成升堂之生, 而登四科之哲. 子张鄙人, 而灼聚凶猾, 渐渍道训, 成化名儒, 乃抗礼於王公, 岂直免於庸陋!
3.7 以是贤人悲寓世之倏忽, 疾泯没之无称;感朝闻之弘训, 悟通微之无类;惧将落之明戒, 觉罔念之作狂;不饱食以终日, 不弃功於寸阴;鉴逝川之勉志, 悼过隙之电速;割游情之不急, 损人间之末务;洗忧贫之心, 遣广愿之秽, 息畋猎博奕之游戏, 矫昼寝坐睡之懈怠;知徒思之无益, 遂振策於圣途. 学以聚之, 问以辩之, 进德修业, 温故知新.
3.8 夫周公上圣, 而日读百篇. 仲尼天纵, 而韦编三绝. 墨翟大贤, 载文盈车. 仲舒命世, 不窥园门. 倪宽带经以芸鉏, 路生截蒲以写书, 黄霸抱桎梏以受业, 甯子勤夙夜以倍功, 故能究览道奥, 穷测微言, 观万古如同日, 知八荒若庐庭, 考七耀之盈虚, 步三五之变化, 审盛衰之方来, 验善否於既往, 料玄黄於掌握, 甄未兆以如成. 故能盛德大业, 冠於当世, 清芒令问, 播於罔极也.
3.9 且夫闻商羊而戒浩瀁, 访鸟砮而洽东肃, 谘萍实而言色味, 讯土狗而识坟羊, 披《灵宝》而知山隐, 因折俎而说专车, 瞻离毕而分阴阳之候, 由冬螽而觉闰余之错, 何神之有? 学而已矣. 夫童谣犹助圣人之耳目, 岂况《坟》《索》之弘博哉!
3.10 才性有优劣, 思理有修短. 或有夙知而早成, 或有提耳而後喻. 夫速悟时习者, 骥騄之脚也;迟解晚觉者, 鹑鹊之翼也. 彼虽寻飞绝景, 止而不行, 则步武不过焉;此虽咫尺以进, 往而不辍, 则山泽可越焉. 明暗之学, 其犹兹乎? 盖少则志一而难忘, 长则神放而易失, 故修学务早, 及其精专, 习与性成, 不异自然也. 若乃绝伦之器, 盛年有故, 虽失之於旸谷, 而收之於虞渊. 方知良田之晚播, 愈於座岁之荒芜也. 日烛之喻, 斯言当矣.
3.11 世道多难, 儒教沦丧, 文武之轨, 将遂凋坠. 或沈溺於声色之中, 或驱驰於竞逐之路. 孤贫而精六艺者, 以游夏之资, 而抑顿乎九泉之下;因风而附凤翼者, 以驽庸之质, 犹辶回遑乎霞霄之表. 舍本逐末者, 谓之勤修庶几;拥经求己者, 谓之陆沈迂阔. 於是莫不蒙尘触雨, 戴霜履冰, 怀黄握白, 提清挈肥, 以赴邪径之近易, 规朝种而暮获矣.
3.12 若乃下帷高枕, 游神九典, 精义赜隐, 味道居静, 确乎建不拔之操, 扬青於岁寒之後, 不揆世以投迹, 不随众以萍漂者, 盖亦鲜矣. 汲汲於进趋, 悒闷於否滞者, 岂能舍至易速达之通途, 而守甚难必穷之塞路乎? 此川上所以无人, 《子衿》之所为作. 悯俗者所以痛心而长慨, 忧道者所以含悲而颓思也.
3.13 夫寒暑代谢, 否终则泰, 文武迭贵, 常然之数也. 冀群寇毕涤, 中兴在今, 七耀遵度, 旧邦惟新, 振天彗以广埽, 鼓九阳之洪炉, 运大钧乎皇极, 开玄模以轨物. 陶冶庶类, 匠成翘秀, 荡汰积埃, 革邪反正. 戢干戈, 橐弓矢, 兴辟雍之庠序, 集国子, 修文德, 发金声, 振玉音. 降风云於潜初, 旅束帛乎丘园, 令抱翼之凤, 奋翮於清虚;项领之骏, 骋迹於千里. 使夫含章抑郁, 穷览洽闻者, 申公伏生之徒, 发玄纁, 登蒲轮, 吐结气, 陈立素, 显其身, 行其道, 俾圣世迪唐虞之高轨, 驰升平之广途, 玄流沾於九垓, 惠风被乎无外. 五刑厝而颂声作, 和气洽而嘉禾遂生, 不亦休哉!
3.14 昔秦之二世, 不重儒术, 舍先圣之道, 习刑狱之法. 民不见德, 唯戮是闻. 故惑而不知反迷之路, 败而不知自救之方, 遂堕坠於云霄之上, 而敕韭粉乎不测之下. 惟尊及卑, 可无鉴乎!
崇教卷第四
4.1 抱朴子曰:澄视於秋毫者, 不见天文之焕炳. 肆心於细务者, 不觉儒道之弘远. 玩鲍者忘茞蕙, 迷大者不能反. 夫受绳墨者无枉刳之木, 染道训者无邪僻之人. 饰治之术, 莫良乎学. 学之广在於不倦, 不倦在於固志. 志苟不固, 则贫贱者汲汲於营生, 富贵者沈伦於逸乐. 是以遐览渊博者, 旷代而时有;面墙之徒, 比肩而接武也.
4.2 若使素士则昼躬耕以糊口, 夜薪火以修业, 在位则以酣宴之余暇, 时游观於劝诫, 则世无视肉, 游夏不乏矣. 亦有饥寒切己, 藜藿不给, 肤困风霜, 口乏糟糠, 出无从师之资, 家有暮旦之急, 释耒则农事废, 执卷则供养亏者, 虽阙学业, 可怒者也. 所谓千里之足, 困於盐车之下;赤刀之矿, 不经欧冶之门者也.
4.3 若夫王孙公子, 优游贵乐, 婆娑绮纨之间, 不知稼穑之艰难, 目倦於玄黄, 耳疲乎郑卫, 鼻餍乎兰麝, 口爽於膏粱, 冬沓貂狐之缊丽, 夏缜纱縠之翩飘, 出驱庆封之轻轩, 入宴华房之粲蔚, 饰朱翠於楹棁, 积无已於箧匮, 陈妖冶以娱心, 湎醹醁以沈醉, 行为会饮之魁, 坐为博奕之帅. 省文章既不晓, 睹学士如草芥, 口笔乏乎典据, 牵引错於事类. 剧谈则方战而已屈, 临疑则未老而憔悴. 虽叔麦之能辩, 亦奚别乎瞽瞆哉!
4.4 抱朴子曰:盖闻帝之元储, 必入太学, 承师问道. 齿於国子者, 以知为臣, 然後可以为君;知为子, 然後可以为父也. 故学立而仕, 不以政学, 操刀伤割, 郑乔所叹. 触情纵欲, 谓之非人. 而贵游子弟, 生乎深宫之中, 长乎妇人之手, 忧惧之劳, 未常经心, 或未免於襁褓之中, 而加青紫之官;才胜衣冠, 而居清显之位. 操杀生之威, 提黜陟之柄, 荣辱决於与夺, 利病感於唇吻, 爱恶无时暂乏, 毁誉括厉於耳. 嫌疑象类, 似是而非, 因机会以生无端, 藉素信以设巧言, 交构之变, 千端万绪, 巧算所不能详, 毫墨所不能究也. 无术学, 则安能见邪正之真伪, 具古今之行事? 自悟之理, 无所惑假, 能无倾巢覆车之祸乎!
4.5 先哲居高, 不敢忘危, 爱子欲教之义方, 雕琢切磋, 弗纳於邪伪. 选明师以象成之, 择良友以渐染之, 督之以博览, 示之以成败, 使之察往以悟来, 观彼以知此, 驱之於直道之上, 敛之乎检括之中, 懔乎若跟挂於万仞, 栗然有如乘奔以履冰. 故能多远悔吝, 保其贞吉也.
4.6 昔诸窦蒙遗教之福, 霍禹受率意之祸, 中山东平以好古而安, 燕剌由面墙而危. 前事不忘, 今之良鉴也. 汤武染乎伊吕, 其兴勃然;辛癸染乎推崇, 其亡忽焉. 朋友师傅, 尤宜精简. 必取寒素德行之士, 以清苦自立, 以不群见惮者. 其经术如仲舒桓荣者, 强直若龚遂王吉者, 能朝夕讲论忠孝之至道, 正色证存亡之轨迹, 以洗濯垢涅, 闲邪矫枉, 宜必抑情遵宪法, 入德训者矣.
4.7 汉之末世, 吴之晚年, 则不然焉. 望冠盖以选用, 任朋党之华誉, 有师友之名, 无拾遗之实. 匪唯无益, 乃反为损. 故其所讲说, 非道德也;其所贡进, 非忠益也. 唯在於新声艳色, 轻体妙手, 评歌讴之清浊, 理管弦之长短, 相狗马之剿驽, 议遨游之处所, 比错途之好恶, 方雕琢之精粗, 校弹棋樗蒲之巧拙, 计渔猎相掊之胜负, 品藻妓妾之妍蚩, 指摘衣服之鄙野, 争骑乘之善否, 论弓剑之疏密. 招奇合异, 至於无限, 盈溢之过, 日增月甚.
4.8 其谈宫殿, 则远拟瑶台琼室, 近效阿房林光, 以千门万户为局促 , 以昆明太液为浅陋, 笑茅茨为不肖, 以土阶为朴马矣. 民力竭於功役, 储蓄靡於不急, 起土山以准嵩霍, 决渠水以象九河;登凌霄之华观, 辟云际之绮窗. 淫音噪而惑耳, 罗袂挥而乱目, 濮上北里, 迭奏迭起;或号或呼, 俾昼作夜. 流连於羽觞之间, 沈沦乎弦节之侧.
4.9 或建翠翳之青葱, 或射勇禽於郊坰, 驰轻足於崄峻之上, 暴僚隶於盛日之下, 举火而往, 乘星而返, 机事废而不修, 赏罚弃而不治. 或浮文艘於滉瀁, 布密网於绿川, 垂香饵於涟潭, 纵擢歌於清渊, 飞高缴以下轻鸿, 引沈纶以拔潜鳞;或结罝罘於林麓之中, 合重围於山泽之表, 列丹飚於丰草, 骋逸骑於平原, 纵卢猎以噬狡兽, 飞轻鹞以鸷翔禽, 劲弩殪狂兕, 长戟毙熊虎. 如此, 既弥年而不厌, 历载而无已矣.
4.10 而又加之以四时请会, 祖送庆贺, 要思数之密客, 接执贽之嘉宾. 人间之务, 密勿罔极. 是以雅正稍远, 遨逸渐笃. 其去儒学, 缅乎邈矣. 能独见崇替之理, 自拔沦溺之中, 舍败德之崄途, 履长世之大道者, 良甚鲜矣. 嗟乎! 此所以保国安家者至稀, 而倾挠泣血者无算也.
4.11 今圣明在上, 稽古济物, 坚堤防以杜决溢, 明褒贬以彰劝沮;想宗室公族, 及贵门富年, 必当竞尚儒术, 撙节艺文, 释老庄之意(意字衍)不急, 精六经之正道也.
君道卷第五
5.1 抱朴子曰:清玄剖而上浮, 浊黄判而下沈. 尊卑等威, 於是乎著. 往圣取诸两仪, 而君臣之道立;设官分职, 而雍熙之化隆. 君人者, 必修诸己以先四海, 去偏党以平王道, 遣私情以标至公, 氦宇宙以笼万殊. 真伪既明於物外矣, 而兼之以自见;听受既聪於接来矣, 而加之以自闻. 仪决水以进善, 钧绝弦以黜恶, 昭德塞违, 庸亲昵贤, 使规尽其圆, 矩竭其方, 绳肆其直, 斤效其斫. 器无量表之任, 才无失授之用.
5.2 考名责实, 屡省勤恤, 树训典以示民极, 审褒贬以彰劝沮, 明检齐以杜僭滥, 详直枉以违晦吝. 其与之也, 无叛理之幸;其夺之也, 有百氏之掩. 匠之以六艺, 轨之以忠信, 莅之以慈和, 齐之以礼刑. 扬仄陋以促沈抑, 激清流以澄臧否. 使物无诡道, 事无非分. 立朝牧民者, 不得侵官越局;推毂即戎者, 莫敢惮危顾命. 悦近以怀远, 修文以招携. 阜百姓之财粟, 阐进德之广途, 杜机伪之繁务(下有脱文), 则明罚敕法, 哀敬折狱;淳化洽, 则匿瑕藏疾, 五教在宽.
5.3 外总多士於文武, 内建维城之穆属, 使亲疏相持, 尾为身干. 枝虽茂而无伤本之忧, 流虽盛而无背源之势. 石磐岳峙, 式遏觊觎. 见三苗之倾殄, 则知川源之未可恃也;睹翳幽之不守, 则觉严*崄之不足赖也. 夫江汉犹存, 而强楚虏辱;剑阁自如, 而子阳赤族. 四岳三涂土, 实不一姓;金城汤池, 未若人和. 守在海外, 匪山河也.
5.4 是以贤君抱(有脱文)惧不足, 而改过恐有余. 谋当计得, 犹思危而弗休焉;战胜地广, 犹戒盈而夕惕焉. 象浑穹以遐焘, 式坤厚以广载. 运重光以表微, 致远思乎未兆. 资春景以妪煦, 范秋霜以肃物. 言州谘以校同异, 平衡以铨群言. 虚己以尽下情, 推功以劝将来. 御之以术, 则终始可竭也;整之以度, 则叁差可齐也. 嶷若阆风之凌霄, 而诸下不得以轻重料焉;窈若玄渊之万仞, 则近侍不能以少多量焉. 然则君之流源不穷, 而百僚之才力毕陈矣;我之涯畔无外, 而彼之斤两可限矣.
5.5 发号吐令, 则车訇若震霆之激响, 而不为邪辩改其正. 画法创制, 则炳若七曜之丽天, 而不以爱恶曲其情. 宏略远罩, 则蔼若密云之高结. 居贞成务, 则确若嵩岱之根地. 料倚伏於未萌之前, 审毁誉於巧言之口. 不使敦朴散於雕伪, 不使一体浇於二端. 虽能独断, 必博纳乎刍荛;虽务含弘, 必清耳於浸润.
5.6 民之饥寒, 则哀彼责此;百姓有罪, 则谓之在予. 嘉祥之臻, 则念得神之佑;或逢天之怒, 则思桑林之引咎. 不吝改弦於宜易之调, 不耻反迷於朝过之途. 虎眄以警密, 麟跱以接疏. 路无击壤之叟, 则羞闻和音之作;民有不粒之匮, 则愧临方丈之膳. 处飞阁之概天, 则惧役夫之劳瘁;茹柔嘉之旨月色, 则忧敬授之失时;聆管弦之宴羡, 则戚逸乐之有过;瞻藻丽之辨粲, 则虑赋敛之惨烈. 遵放勋之粗裘, 准卫文之大帛;追有夏之卑宫, 识露台之不果;鉴章华之召灾, 悟阿房之速祸.
5.7 诰誓则念依时之失信. 耽玩则觉褒妲之惑我. 征伐则量力度时, 不令百里有号泣之愤;诛戮则遗情任理, 不使鸱夷有抱枉之魂. 鉴操彤之杜伯, 惟人立之呼豕. 废嫡则戒晋献之巨惑. 立庶则念刘表之殄祀. 草鬼畋则乐失兽而得士, 识驰网而悦远, 偏爱则虑袖蜂之谤巧, 飞燕之专宠. 独任则悟鹿马之作威, 恭显之恶直. 纳策则思汉祖之吐哺, 孝景之诛错.
5.8 旨甘之进, 则疏仪狄. 容悦姑息, 则沈栾激. 除蒸子之谄, 亲放麋之仁. 鉴白龙以辍轻脱, 观羸(原脱一字)以节无餍. 防人彘之变於六宫之中, 止汗血之求於绝域之外. 除恶犬以遏酒酗之患, 市马骨以招追风之骏. 轼怒蛙以以劝勇, 避螳螂以励武. 聆公庐之谠言, 容保甲之正直. 剔腹背无益之毛, 揽六翮凌虚之用. 烹如簧以谧司原之箴, 折菀渃以迪梁伯之美. 放丹姬以弭婉娈之迷, 退子瑕以杜余桃之惑. 藏渊中之鱼, 操利器之柄. 勿惮徙薪之烦, 以省焦烂之费. 鼓廉耻之陶冶, 明考试之准的.
5.9 怒不越法以加虐, 喜不逾宪以厚遗. 割情於所爱, 而有犯者无赦;辨善於所憎, 而有劳者不遗. 倾下(原脱一字)以纳忠, 闻逆耳而不讳. 广乞言於诽谤, 虽委抑而不距. 掩细瑕而录大用, 忘近恶而念远功, 使夫曹刿孟明有修来之效, 魏尚张敞立雪耻之绩. 身钩之贼臣, 著匡合之弘勋;释缚之左车, 吐止戈之高策. 则鸺枭化为鸳鸾, 邪伪变成忠贞. 芒颖秀於斥卤, 夜光起乎泥泞. 剡锐载胥, 九功允谐, 西面逡巡, 以延师友之才;尊事老叟, 以敦孝悌之行.
5.10 是以渊蟠者仰赴, 山栖者俯集. 炳蔚内弼, 九虎阚外御. 政得於上, 而物倾於下;惠发乎迩, 而泽迈乎远. 明哲宣力於攸莅, 黔庶让畔於薮泽. 尔乃蠲滋章之法令, 振大和之清风. 蒲轮玉帛, 以抽丘园之俊民;元岂毕集, 以究论道之损益. 减牧羊之多人, 反不酤之至醇, 张仁让之闱, 杜华竞之津, 旌义正之操, 弘道素之格. 使附德者若潜萌之悦甘雨, 见归者犹行潦之赴大川. 黎民安之, 若绿叶之缀修柯;左衽仰之, 若众星之系北辰.
5.11 是以七政不乱象於玄极, 寒温不谬节而错集. 四灵备觌, 芝华灼粲. 甘露淋漉以霄附, 嘉穗婀娜而盈箱. . 丹魃逐於神潢, 玄厉拘於广朔. 百川无沸腾之异, 南箕谧偃禾之暴, 物无诡时之凋, 人无嗟慨之响. 囹圄虚陈, 五刑寝厝. 正朔所不加, 冕绅所不暨, 毡裘皮服, 山栖海窜, 莫不含欢革面, 感和重译, 灵禽贡於彤庭, 瑶环献自西极. 员首遽善, 犹氤氲之顺劲风;要荒承指, 若响亮之和绝音. 诚升隆之盛致, 三五之轨躅也. 故能固庙祧於罔极, 繁本枝乎百世矣.
5.12 夫根深则末盛矣, 下乐则上安矣. 马不调, 造父不能超千里之迹;民不附, 唐虞不能致同天之美. 马极则变态生, 而倾偾惟忧矣;民困则多离叛, 其祸必振矣. 可不战战以待旦乎! 可不栗栗而虑危乎! 人主不澄思於治乱, 不深鉴於亡徵, 虽盼百寻之秋毫, 耳精八音之清浊, 文则琳琅堕於笔端, 武则钩铬摧於指掌, 心苞万篇之诵, 口播涛波之辩, 犹无补於土崩, 不救乎瓦解也. 何者? 不居其大, 而务其细, 滞乎下人之业, 而暗元本之端也.
5.13 诚能事过乎丛, 临深履冰, 居安不忘乘奔之戒, 处存不废虑亡之惧, 操纲领以整毛目, 握道数以御众才, 韩白毕力以折冲, 萧曹竭能以经国, 介一人之心致其果毅, 谋夫协思进其长算;则人主虽从容玉房之内, 逍遥云阁之端, 羽爵腐於甘醪, 乐人疲於拚舞, 犹可以垂拱而任贤, 高枕以责成. 何必居茅茨之狭陋, 食薄味之大羹, 躬监门之劳役, 怀损命之辛勤, 然後可以惠流苍生, 道洽海外哉!
5.14 昏惑之君, 则不然焉. 其为政也, 或仁而不断, 朱紫混漫, 正者不赏, 邪者不罚. 或苛猛惨酷, 或纯威无恩, 刑过乎重, 不恕不逮. 根露基颓, 危犹巢幕, 而自比於天日, 拟固於泰山, 谓克明俊德者不难及, 小心翼翼者未足算也. 於是无罪无辜, 淫刑以逞, 民不见德, 唯戮是闻.
5.15 官人则以顺志者为贤, 擢才则以近习者为前. 上宰鼎列, 委之母後之族;专断顾问, 决之阿谄之徒. 所扬引则远九族外亲, 而不简其器干;所信仗则在於琐才曲媚, 而憎乎方直;所抑退则从雷同, 而不察之以情;所宠进则任美谈, 而不考其绩用. 掌要治民之官, 御戎专征之将, 或贪污以坏所在矣, 或营私以乱朝廷矣, 或懦弱以败庶事矣, 或恇怯以失军利矣. 终於不觉, 不忍黜斥, 犹加亲委, 冀其晚效. 器小任大, 遂及於祸. 良才远量无援之士, 或披褐而朝隐, 或沈沦於穷否, 怀道括囊, 民力莫由, 陵替之灾, 所以多有也.
5.16 又经典规戒, 弗闻弗览, 玩弄亵宴, 是耽是务. 高楼观而下道德, 广苑囿而狭招纳, 深池沼而浅恩信, 悦狗马而恶蹇谔, 贵珠玉而贱智略, 丰绮纨而约惠泽, 缓赈济而急聚敛, 勤畋弋而忽稼穑, 重兼并而轻民命, 进优倡而退儒雅, 厚嬖幸而薄战士, 流声色而忘庶事, 先酣游而後听断, 数苦役而疏犒赐, 工造费好不急之器, 圈聚食肉靡谷之物. 然则危亡不可以怨天, 微弱不可以尤人也. 夫吉凶由己, 汤武岂一哉?
5.17 昔周文掩未埋之骨, 而天下称其仁. 殷纣剖比干之心, 而四海疾其虐. 望在具瞻, 毁誉尤速. 得失之举, 不在多也. 凡誉重则蛮貊归怀, 而不可以虚索也;毁积即华夏离心, 而不可以言救也. 是以小善虽无大益, 而不可不为;细恶虽无近祸, 而不可不去也.
5.18 若乃肆情纵欲, 而不与天下共其乐, 故有忧莫之恤也. 削基憎峻, 而不觉下堕则上崩, 故倾颓莫之扶也. 於是辔策去於我手, 神物假而不还, 力勤财匮, 民不堪命, 众怨於下, 天怒於上, 田成盗全齐於帷幄, 姬昌取有二於西邻, 陈吴之徒, 奋剑而大呼, 刘项之伦, 挥戈而飚骇, 云梯乘於百雉之上, 皓刃交於象魏之下, 飞锋内荐, 禁兵外溃, 而乃忧悲以思邈世之大贤, 拥彗以延岩栖之智士, 慕伊吕於嵩岫, 招孙吴於草莱, 拜昌言而无所, 思嘉算而莫问, 犹大厦既燔, 而运水於沧海, 洪潦凌室, 而造船於长洲矣.
5.19 夫巍巍之称, 不可骄吝构;而东岳之封, 未易以恣欲修也. 上圣兼策载驰, 犹惧不逮前;而庸主缓步按辔, 而自以为过之. 或於安而思危, 或在崄而自逸. 或功成治定, 而匪怠匪荒, 或缀旒累卵, 而不觉不寤. 不有辛癸之没溺, 曷用贵钦明之高济哉? 念兹在兹, 庶乎庶乎!
臣节卷第六
6.1 抱朴子曰:昔在唐虞, 稽古钦明, 犹俟群後之翼亮, 用臻巍巍之成功. 故能熙帝之载, 庶绩欺凝, 四门穆穆, 百揆时序, 蛮夷无猾夏之变, 阿阁有鸣凤之巢也. 喻之元首, 方之股肱, 虽有尊卑之殊, 邈实若一体之相赖也.
6.2 君必度能而授者, 备乎覆食束之败;臣必量才而受者, 故无流放之祸. 夫如影如响, 俯伏惟命者, 偷容之尸素也. 违令犯颜, 蹇蹇匪躬者, 安上之民翰也. 先意承指者, 佞谄之徒也;匡过弼违者, 社稷之鲠也. 必将伏斧金质而正谏, 据鼎镬而尽言. 忠而见疑, 诤而不得者, 待放可也;必死无补, 将增主过者, 去之可也.
6.3 其动也, 匪训典弗据焉;其静也, 匪宪章弗循焉. 请托无所容, 申绳不顾私. 明刑而不滥乎所恨, 审赏而不加乎附己. 不专命以招权, 不含洿而谈洁. 进思尽言以攻谬, 退念推贤而不蔽. 夙兴夜寐, 戚庶事之不康也;俭躬约志, 若策奔於薄冰也.
6.4 纳谋贡士, 不宣之於口;非义之利, 不栖之乎心. 立朝则以砥矢为操, 居己则以羔羊为节. 当危值难, 则忘家而不顾命. 擥衡执铨, 则平怀而无彼此. 仪萧曹之指挥, 羡张陈之奇画, 追周勃之尽忠, 准二鲍之直视, 蹈婴弘之节丛, 执恬毅之守终, 甘此离纪炙身之分, 戒彼韩英失忠之祸. 出不辞劳, 入不数功, 归勋引过, 让以先下, 专诚祗栗, 恒若天威之在颜也;宵夙虔竦, 有如汤镬之在侧也.
6.5 负荷寄托, 则以伊周为师表;宣力四方, 则以吉召为轨仪;送往视居, 则竭忠贞而不辶回;搏噬干纪, 则若鹰鹯之鸷鸟雀;蕃捍疆场, 则慕魏绛李牧之高踪;莅众抚民, 则希文翁信臣之德化. 夫忠至者无(原脱一字)以为国, 况怀智以迷上乎? 义督者灭祀而无惮, 况黜辱之敢辞乎? 故能保劳贵以显亲, 托良哉於舆歌. 昆吾彝器, 能者镌勋. 皋陶後稷, 亦何人哉!
6.6 抱朴子曰:人臣勋不弘, 则耻俸禄之虚厚也;绩不茂, 则羞爵命之妄高也. 履信思顺, 天人攸赞;畏盈居谦, 乃终有庆. 举足则蹈道度, 抗手则奉绳墨, 褒崇虽淹留, 而悔辱亦必远矣. 若夫损上以附下, 废公以营私, 阿媚曲从, 以水济水, 君举虽谬, 而谄笑赞善. 数进玩好, 陷主於恶. 巧言毁政, 令色取悦, 上蔽人主之明, 下杜进贤之路;外结出境之交, 内树背公之党. 虽才足饰非, 言足文过, 专威若赵高, 擅朝如董卓, 未有不身膏剡锋, 家糜汤火者也. 然而愚瞽舍正即邪, 违真侣伪, 亲览倾偾, 不改其轨, 殃祸之集, 匪降自天也.
6.7 抱朴子曰:臣喻股肱, 则手足也. 履冰执热, 不得辞焉. 是以古人方之於地, 掘之则出水泉, 树之则秀百谷;生者立焉, 死者入焉. 功多而不望赏, 劳瘁而不敢怨. 审识斯术, 保己之要也.
6.8 抱朴子曰:臣职分则治, 统广则多滞. 非贲获之壮, 不可以举兼人之重;非万夫之特, 不可以总异官之局. 韩侯所以罪侵冒之典, 子元所以惧不胜之祸也. 若乃才力绝伦, 文武兼允, 入有腹心之高算, 出有折冲之远略, 虽事殷而益举, 两循而俱济, 舍之则彝伦斁, 委之而无其人者, 兼之可也;非此器也, 宜自忖引, 辕若载重, 鲜不及矣. 常人贪荣, 不虑後患, 身既倾溺, 而祸逮君亲, 不亦哀哉! 人皆辞斧斤所未开, 而莫让摄官所不堪. 嗟乎! 陈李所以作戒於力少, 而子房所以高蹈於挹盈也.
良规卷第七
7.1 抱朴子曰:翔集而不择木者, 必有离罻之禽矣. 出身而不料时者, 必有危辱之士矣. 时之得也, 则飘乎犹应龙之览景云;时之失也, 则荡然若巨鱼之枯崇陆. 是以智者藏其器以有待也, 隐其身而有为也. 若乃高岩将霣, 非细缕所缀;龙门沸腾, 非掬壤所遏. 则不苟且於乾没, 不投险於侥幸矣.
7.2 抱朴子曰:周公之摄王位, 伊尹之黜太甲, 霍光之废昌邑, 孙綝之退少帝, 谓之舍道用权, 以安社稷. 然周公之放逐狼跋, 流言载路;伊尹终於受戮, 大雾三日;霍光几於及身, 家亦寻灭, 孙綝桑荫未移, 首足异所. 皆笑音未绝, 而号咷已及矣.
7.3 夫危而不持, 安用彼相? 争臣七人, 无道可救. 致令王莽之徒, 生其奸变, 外引旧事以饰非, 内包豺狼之祸心, 由於伊霍, 基斯乱也. 将来君子, 宜深兹矣. 夫废立之事, 小顺大逆, 不可长也. 召王之谲, 已见贬抑. 况乃退主, 恶其可乎! 此等皆计行事成, 徐乃受殃者耳. 若夫阴谋始权, 而贪人卖之, 赤族殄祀;而他家封者, 亦不少矣.
7.4 若有奸佞翼成骄乱, 若桀之干辛推哆, 纣之崇恶来, 厉之党也, 改置忠良, 不亦易乎? 除君侧之众恶, 流凶族於四裔, 拥兵持疆, 直道守法, 严操柯斧, 正色拱绳, 明赏必罚, 有犯无赦, 官贤任能, 唯忠是与, 事无专擅, 请而後行;君有违谬, 据理正谏. 战战竞竞, 不忘恭敬, 使社稷永安於上, 己身无患於下. 功成不处, 乞骸告退, 高选忠能, 进以自代, 不亦绰有余裕乎? 何必夺至尊之玺绂, 危所奉之见主哉!
7.5 夫君, 天也, 父也. 君而可废, 则天亦可改, 父亦可易也. 功盖世者不赏, 威震主身危. 此徒战胜攻取, 勋劳无二者, 且犹鸟尽而弓弃, 兔讫而犬烹. 况乎废退其君, 而欲後主之爱己, 是奚异夫为人子而举其所生捐之山谷, 而取他人养之, 而云我能为伯瑜曾叁之孝, 但吾亲不中奉事, 故弃去之. 虽日享三牲, 昏定晨省, 岂能见怜信邪?
7.6 霍光之徒, 虽当时增班进爵, 赏赐无量, 皆以计见崇, 岂斯人之诚心哉? 夫纳弃妻而论前婿之恶, 买仆虏而毁故主之暴, 凡人庸夫, 犹不平之. 何者? 重伤其类, 自然情也. 故乐羊以安忍见疏, 而秦西以过厚见亲. 而世人诚谓汤武为是, 而伊霍为贤, 此乃相劝为逆者也.
7.7 又见废之君, 未必悉非也. 或辅翼少主, 作威作福, 罪大恶积, 虑於为後患;及尚持势, 因而易之, 以延近局之祸. 规定策之功, 计在自利, 未必为国也. 取威既重, 杀生决口. 见废之主, 神器去矣, 下流之罪, 莫不归焉. 虽知其然, 孰敢形言? 无东牟朱虚以致其计, 无南史董狐以证其罪, 将来今日, 谁又理之? 独见者乃能追觉桀纣之恶不若是其恶, 汤武之事不若是其美也.
7.8 方策所载, 莫不尊君卑臣, 强干弱枝. 《春秋》之义, 天不可雠. 大圣著经, 资父事君. 民生在三, 奉之如一. 而许废立之事, 开不道之端, 下陵上替, 难以训矣. 俗儒沈沦鲍肆, 困於诡辩, 方论汤武为食马肝, 以弹斯事者, 为不知权之为变, 贵於起善而不犯顺, 不谓反理而叛义正也.
7.9 而前代立言者, 不析之以大道, 使有此情者加夫立剡锋之端, 登方崩之山, 非所以延年长世, 远危之术. 虽策命暂隆, 弘赏暴集, 无异乎牺牛之被纹绣, 渊鱼之爱莽麦, 渴者之资口於云日之酒, 饥者之取饱於郁肉漏脯也. 而属笔者皆共褒之, 以为美谈, 以不容诛之罪为知变, 使人悒而永慨者也.
7.10 或谏余以此言为伤圣人, 必见讥贬. 余答曰:“舜禹历试内外, 然後受终文祖. 虽有好伤, 圣人者岂能伤哉! 昔人严延年廷奏霍光为不道, 於时上下肃然, 无以折也. 况吾为世之诫, 无所指斥, 何虑乎常言哉! ”
时难卷第八
8.1 抱朴子曰:尽节无隐者, 可为也. 若夫使言必纳而身必安者, 须时. 时之否也. 夫奸凶之徒妒所不逮, 拥上抑下, 恶直丑正, 忧畏公方之弹击邪枉, 是以务除胜己以纾其诛. 明主不世而出, 庸君迷於皂白, 既不能受用忠益, 或乃宣泄至言. 於是弘恭石显之徒, 饰巧辞以构象似, 假至公以售私奸. 令献长生之术者, 反获立死之罪;进安上之计者, 旋受危身之祸. 故曰:非言之难也, 谈之时难也.
8.2 夫以贤说圣, 犹未必即受, 故伊尹干汤, 至於七十也. 以智告愚, 则必不入, 故文谏纣, 终不纳也. 言不见信, 犹之可也. 若乃李斯之诛韩非, 庞涓之刖孙膑, 上官之毁屈平, 袁盎之中晁错, 不可胜载也. 为臣不易, 岂一途也哉! 盖往而不反者, 所以功在身後;而藏器俟时者, 所以百无一遇. 高勋之臣旷代而一有;陷冰之徒, 委积乎史策. 悲夫, 时之难遇也, 如此其甚哉! 由兹以言, 吾知渭滨吕尚之俦, 岩间傅说之属, 怀其王佐之器, 抱其邈世之材, 秉竿拥筑, 老死於庸儿之伍, 而遂不遭文王高宗者, 必不訾矣.
官理卷第九
9.1 抱朴子曰:騄駬之骋逸迹, 由造父之御也;禹稷之序百揆, 遭唐虞之主也. 故能不劳而千里至, 揖让而颂声作. 若乃臧否之乘驌騻, 殷辛之临三仁, 欲长驱轻骛, 则辔急辕逼, 欲尽规竭忠, 则祸如发机. 所以车倾於险途, 国覆而不振也. 故良骏败於拙御, 智士踬於暗世. 仲尼不能止鲁侯之出, 晏婴不能遏崔杼之乱. 其才则是, 主则非也.
9.2 夫君犹器也, 臣犹物也, 器小物大, 不能相受矣. 髫孺背千金而逐蛱蜨, 越人弃八珍而甘蛙黾, 即患不赏好, 又病不识恶矣. 夫不用, 则虽珍而不贵矣;莫与, 则伤之者必至. 昔卫灵听圣言而数惊, 秦孝闻高谈而睡寐, 而欲缉隆平之化, 收良能之勋, 犹却行以逐驰, 适楚而道燕也.
务正卷第十
10.1 抱朴子曰:南溟引朝宗以成不测之深, 玄圃崇本石以致极天之峻. 大夏凌霄, 赖群橑之积;轮曲辕直, 无可阙之物. 故元凯之佐登, 而格天之化洽;折冲之才周, 则逐鹿之奸寝. 舜禹所以有天下而不与, 卫灵所以虽骄恣而不危也.
10.2 众力并, 则万钧不足举也;群智用, 则庶绩不足康也. 故繁足者死而不弊, 多士者乱而不亡. 然剑戟不长於缝缉, 锥钻不可以击断, 牛马不能吠守, 鸡犬不任驾乘. 役其所长, 则事无废功;避其所短, 则世无弃材矣.
贵贤卷第十一
11.1 抱朴子曰:舍轻艘而涉无涯者, 不见其必济也;无良辅而羡隆平者, 未闻其有成也. 鸿鸾之凌虚者, 六翮之力也;渊虬之天飞者, 云雾之偕也. 故招贤用者, 人主之要务也;立功立事者, 髦俊之所思也. 若乃乐治定而忽智士者, 何异欲致远途而弃骐騄哉!
11.2 夫拔丘园之否滞, 举遗漏之幽人, 职尽其才, 禄称其功者, 君所以待贤者也;勤夙夜之在公, 竭心力於百揆, 进善退恶, 知无不为者, 臣所以报知己也. 世有隐逸之民, 而无独立之主者, 士可以喜遁而无忧, 君不可以无臣而致治. 是以傅说吕尚不汲汲於闻达者, 道德备则轻王公也. 而殷高周文乃梦想乎得贤者, 建洪勋必须良佐也.
11.3 患於生乎深宫之中, 长乎妇人之手, 不识稼穑之艰难, 不知忧惧之何理, 承家继体, 蔽乎崇替. 所急在乎侈靡, 至务在乎游晏, 般於畋猎, 湎於酣乐, 闻淫声则惊听, 见艳色则改视. 役聪用明, 止此二事. 鉴澄人物, 不以经神, 唯识玩弄可以悦心志, 不知奇士可以安社稷. 犀象珠玉, 无足而至自万里之外;定倾之器, 能行而沦乎四境之内. 二竖之疾既据而募良医, 栋桡之祸已集而思谋夫, 何乎火起乃穿井, 觉饥而占田哉! 夫庸隶犹不可以不拊循而卒尽其力, 安可以无素而暴得其用哉?
任能卷第十二
12.1 或曰:“尾大於身者, 不可掉;臣贤於君者, 不可任. 故口不容而强吞之者必哽, 才非匹而安仗之者见轻.”
12.2 抱朴子曰:“诡哉, 言乎! 昔者荆子总角而摄相事, 实赖二十五老, 臻乎惠康. 子贱起家而治大邦, 实由胜己者多, 而招其弘益. 齐桓杀兄而立, 鸟兽其行, 被发彝酒, 妇闾三百, 委政仲父, 遂为霸宗;夷吾既终, 祸乱亟起. 鲁用季子二十余年, 内无秕政, 外无侵削;人之亡没, 殄瘁响集. 岂非才所不逮, 其功如彼;自任其事, 其祸如此乎! ”
12.3 “汉高决策於玄帏, 定胜乎千里, 则不如良平;治兵多而益善, 所向无敌, 则不如信布;兼而用之, 帝业克成. 故疾步累趋, 未若托乘乎逸足;寻飞逐走, 未若假伎乎鹰犬. 夫劲弩难彀, 而可以摧坚逮远;大舟难乘, 而可以致重济深;猛将难御, 而可以折冲拓境;高贤难临, 而可以攸叙彝伦.
12.4 “昔鲁哀庸主也, 而仲尼上圣, 不敢不尽其节;齐景下才也, 而晏婴大贤, 不敢不竭其诚. 岂有人臣当与其君校智力之多少, 计局量之优劣, 必须尧舜乃为之役哉! 何事非君? 何使非民? 耻令其君不及唐虞, 此亦达者之用心也.”
钦士卷第十三
13.1 抱朴子曰:由余在戎, 而秦穆惟忧. 楚杀得臣, 而晋文乃喜. 乐毅出而燕坏, 种蠡入而越霸. 破国亡家, 失士者也. 岂徒有之者重, 无之者轻而已哉! 柳惠之墓, 犹挫元寇之锐, 况於坐之於朝廷乎? 干木之隐, 犹退践境之攻, 况於置之於端右乎? 郅都之象, 使劲虏振慑. 孔明之尸, 犹令大国寝锋. 以此御侮, 则地必不侵矣;以此率师, 则主必不辱矣.
13.2 是以明主旅束帛於穷巷, 扬滞羽於瘁林, 飞翘车於河梁, 辟四门而不倦, 不吝金璧, 不远千里, 不惮屈己, 不耻卑辞, 而以致贤为首务, 得士为重宝. 举之者受上赏, 蔽之者为窃位.
13.3 故公旦执贽於白屋, 秦邵拜昌於张生. 邹子涉境, 而燕君拥彗;庄周未食, 而赵惠竦立. 晋平接亥唐, 脚痹而坐不敢正;齐任之造稷丘, 虽频繁而不辞其劳. 楚王受笞於保申, □简去甲於公庐, 彼虽降高抑满, 以贵下贱, 终亦并目以远其明, 假耳以广其聪. 龙腾虎踞, 宜其然也.
用刑卷第十四
14.1 抱朴子曰:莫不贵仁, 而无能纯仁以致治也;莫不贱刑, 而无能废刑以整民也. 或云:“明後御世, 风向草偃. 道洽化醇, 安所用刑? ”余乃论之曰:“夫德教者, 黼黻之祭服也;刑罚者, 捍刃之甲胄也. 若德教治狡暴, 犹以黼黻御剡锋也;以刑罚施平世, 是以甲升庙堂也. 故仁者养物之器, 刑者惩非之具, 我欲利之, 而彼欲害之, 加仁无悛, 非刑不止. 刑为仁佐, 於是可知也.
14.2 譬存玄胎息, 呼吸吐纳, 含景内视, 熊经鸟伸者, 长生之术也. 然艰而且迟, 为者鲜成, 能得之者, 万而一焉. 病笃痛甚, 身困命危, 则不得不攻之以针石, 治之以毒烈. 若废和鹊之方, 而慕松乔之道, 则死者众矣. 仁之为政, 非为不美也. 然黎庶巧伪, 趋利忘义. 若不齐之以威, 纠之以刑, 远羡羲农之风, 则乱不可振, 其祸深大. 以杀止杀, 岂乐之哉!
14.3 “八卦之作, 穷理尽性, 明罚用狱, 著於《噬嗑》;系以徽纆, 存乎《习坎》. 然用刑其来尚矣. 逮於轩辕, 圣德尤高, 而躬亲征伐, 至於百战, 僵尸涿鹿, 流血阪泉, 犹不能使时无叛逆, 载戢干戈. 亦安能使百姓皆良, 民不犯罪而不治者, 未之有也. 唐虞之盛, 象天用刑, 窜殛放流, 天下乃服. 汉文玄默, 比隆成康, 犹断四百, 鞭死者多. 夫匠石不舍绳墨, 故无不直之木. 明主不废戮罚, 故无陵迟之政也.
14.4 “盖天地之道, 不能纯仁, 故青阳阐陶育之和, 素秋厉肃杀之威, 融风扇则枯瘁摅藻, 白露凝则繁英凋零. 是以品物阜焉, 岁功成焉. 温而无寒, 则蠕动不蛰, 根植冬荣. 宽而无严, 则奸宄并作, 利器长守. 故明赏以存正, 必罚以闲邪. 劝沮之器, 莫此之要. 观民设教, 济其宽猛, 使懦不可狎, 刚不伤恩. 五刑之罪, 至於三千, 是绳不可曲也;司寇行刑, 君为不举, 是法不可废也. 绳曲, 则奸回萌矣;法废, 则祸乱滋矣.
14.5 “亡国非无令也, 患於令烦而不行;败军非无禁也, 患於禁设而不止. 故众慝弥蔓, 而下黩其上. 夫赏贵当功而不必重, 罚贵得得罪而不必酷也. 鞭朴废於家, 则僮仆怠惰;征伐息於国, 则群下不虔. 爱待敬而不败, 故制礼以崇之;德须威而久立, 故作刑以肃之. 班倕不委规矩, 故方圆不戾於物;明君不释法度, 故机诈不肆其巧.唐虞其仁如天, 而不原四罪;姬公友於兄弟, 而不赦二叔. 仲尼之诛正卯, 汉武之杀外甥, 垂泪惜法, 盖不获已也.
14, .6故诛一以振万, 损少以成多, 方之栉发, 则所利者众;比於割疽, 则所全者大. 是以灸刺惨痛而不可止者, 以痊病也;刑法凶丑而不可罢者, 以救弊也. 六军如林, 未必皆勇. 排锋陷火, 人情所惮. 然恬颜以劝之, 则投命者鲜;断斩以威之, 则莫不奋击. 故役欢笑者, 不及叱咤之速;用诱悦者, 未若刑戮之齐.
14.7 是以安於感深谷而严其法, 卫子疾弃灰而峻其辟. 夫以其所畏, 禁其所玩, 峻而不犯, 全民之术也. 明治病之术者, 杜未生之疾;达治乱之要者, 遏将来之患. 若乃以轻刑禁重罪, 以薄法卫厚利, 陈之滋章, 而犯者弥多, 有似穿阱以当路, 非仁人之用怀也.
14.8 “善为政者, 必先端此以率彼, 治亲以整疏, 不曲法以行意, 必有罪而无赦. 若石石昔之割爱以灭亲, 晋文之忍情以斩颉. 故仁者, 为政之脂粉;刑者, 御世之辔策;脂粉非体中之至急, 而辔策须臾不可无也. 肃恭少怠, 则慢惰已至;威严暂驰, 则群邪生心. 当怒不怒, 奸臣为虎;当杀不杀, 大贼乃发. 水久坏河, 山起咫尺. 寻木千丈, 始於毫末;钻燧之火, 勺水可灭;鹄卵未孚, 指掌可縻. 及其乘冲飚而燎巨野, 奋六羽以凌朝霞, 则虽智勇不能制也.
14.9 故明君治难於其易, 去恶於其微, 不伐善以长乱, 不操柯而犹豫焉. 然则刑之为物, 国之神器, 君所自执, 不可假人, 犹长剑不可倒捉, 巨鱼不可脱渊也. 乃崇替之所由, 安危之源本也. 田常之夺齐, 六卿之分晋, 赵高之弑秦, 王莽之篡汉, 履霜逮冰, 由来渐矣. 或永叹於海滨, 或拊心乎望夷, 祸延宗祧, 作戒将来者, 由乎慕虚名於住古, 忘实祸於当己也.”
14.10 或人曰:“刑辟之兴, 盖存叔世. 立人之道, 唯仁与义. 我清静而民自正, 我无欲而民自朴, 烹鲜之戒, 不欲其烦. 宽以爱人则得众, 悦以使人则下附. 故孟子以体仁为安, 扬子云谓申韩为屠宰. 夫繁策急辔, 非造父之御;严刑峻罚, 非三五之道. 故有虞手不指挥, 口不烦言, 恭己南面, 而治化雍熙矣. 宓生政以率俗, 弹琴咏诗, 身不下堂, 而渔者宵肃矣.
14.11 必能厚惠薄敛, 救乏擢滞, 举贤任才, 劝穑省用, 招携以礼, 怀远以德, 陶之以成均, 治之以庠序. 化上而兴善者, 必若靡草之逐惊风;洗心而革面者, 必若清波之涤轻尘. 朝有德让之群後, 野无犯礼之轨躅. 圜土可以虚芜, 楚革可以永格, 何必赏罚可以为国乎! ”
14.12 抱朴子答曰:“《易》称“明罚敕法”, 《书》有“哀矜折狱”. 爵人於朝, 刑人於市, 有自来矣, 岂从叔世! 多仁则法不立, 威寡则下侵上. 夫法不立, 则庶事汩矣;下侵上, 则逆节明矣. 至醇既浇於三代, 大朴又散於秦汉, 道衰於畴昔, 俗薄乎当今, 而欲结绳以整奸欺, 不言以化狡猾, 委辔策而乘奔马於险途, 舍柁橹而泛虚舟以凌波, 盘旋以逐走盗, 揖让以救灾火, 斩晁错以却七国, 舞干戈以平赤眉, 未见其可也!
14.13 “盖三皇步而五常骤, 霸王以来, 载驰载骛. 当其弊也, 吏欺民巧, 寇盗公行, 髡钳不足以惩无耻, 族诛不能以禁觊觎. 重目以广视, 累耳以远听, 抗烛以理滞事, 焦心以息奸源, 而犹市朝有呼嗟之音, 边鄙有不闻之枉.
14.14 作威作福者, 或发乎瞻视之下;凶家害国者, 或构乎萧墙之内. 而欲以太昊之道, 治偷薄之俗;以画一之歌, 救鼎涌之乱, 非识因革之随时, 明损益之变通也. 所谓刻舟以摸遗剑, 叁天而射五步, 掼犀兕之甲, 以涉不测之渊;扲却寒之裘, 以御郁隆之暑, 踵之解除, 颐之搔背, 其为愦愦, 莫此之剧矣!
14.15 “但当先令而後诛, 得情而勿喜, 使伯氏无怨於失邑, 虞芮知耻而无讼耳. 若强暴掩容, 操绳而不惮, 诱於含垢, 莫蔓而不除, 恃藏疾之大言, 忘膏肓之近急, 何异焦喉之渴切身, 而遥指沧海於万里之外, 滔天之水已及, 而方造舟於长洲之林, 安得免夸父之祸, 脱沦水之害哉!
14.16 世人薄申韩之实事, 嘉老庄之诞谈. 然而为政莫能错刑, 杀人者原其死, 伤人者赦其罪, 所谓土木半瓦胾, 无救朝饥者也. 道家之言, 高则高矣, 用之则弊, 辽落迂阔, 譬犹干将不可以缝线, 巨象不可使鼠, 金舟不能凌阳侯之波, 玉马不任骋千里之迹也.
14.17 若行其言, 则当燔桎梏, 堕囹圄, 罢有司, 灭刑书, 铸干戈, 平城池, 散府库, 毁符节, 撤关梁, 掊衡量. 胶离朱之目, 塞子野之耳. 泛然不系, 反乎天牧;不训不营, 相忘江湖. 朝廷阒而若无人, 民则至死不往来. 可得而论, 难得而行也.
14.18 “俗儒徒闻周以仁兴, 秦以严亡, 而未觉周所以得之不纯仁, 而秦所以失之不独严也.
14.19 昔周用肉刑, 刖足劓鼻. 盟津之令, 後至者斩, 毕力赏罚, 誓有孥戮. 考其所为, 未尽仁也. 及其叔世, 罔法玩文, 人主苛虐, 号令不出宇宙, 礼乐征伐, 不复由己. 群下力竞, 还为长蛇. 伐本塞源, 毁冠裂冕. 或沈之於汉, 或流之一彘. 失柄之败, 由於不严也.
14.20 秦之初兴, 官人得才. 卫鞅由余之徒, 式法於内;白起王翦之伦, 攻取於外. 兼弱攻昧, 取威定霸, 吞噬四邻, 咀嚼群雄, 拓地攘戎, 龙变龙视, 实赖明赏必罚, 以基帝业. 降及杪季, 骄於得意, 穷奢极泰. 加之以威虐, 筑城万里, 离宫千余, 锺鼓女乐, 不徒而具. 骊山之役, 太半之赋, 闾左之戍, 坑儒之酷, 北击猃狁, 南征百越, 暴兵百万, 动数十年. 天下有生离之哀, 家户怀怨旷之叹. 白骨成山, 虚祭布野. 徐福出而重号口兆之雠, 赵高入而屯豺狼之党. 天下欲反, 十室九空. 其所以亡, 岂由严刑? 此为秦以严得之, 非以严失之也.
14.21 “且刑由刃也, 巧人以自成, 拙者以自伤, 为治国有道而助之以刑者, 能令慝伪不作, 凶邪改志. 若纲绝网紊, 得罪於天, 用刑失理, 其危必速. 亦犹水火者所以活人, 亦所以杀人, 存乎能用之与不能用.
14.22 “夫症瘕不除, 而不修越人之术者, 难图老彭之寿也. 奸党实繁, 而不严弹违之制者, 未见其长世之福也. 但当简於张之徒, 任以法理世;选赵陈之属, 季以案劾. 明主留神於上, 忠良尽诚於下, 见不善则若鹰鹯之搏鸟雀, 睹乱萌则若草雉田之芟芜秽. 庆赏不谬加, 而诛戮不失罪, 则太平之轨不足迪. 令而不犯, 可庶几废刑致治, 未敢谓然也.”
14.23 或曰:“然则刑罚果所以助教兴善, 式曷轨忒也. 若夫古之肉刑, 亦可复与? ”
14.24 抱朴子曰:“曷为而不可哉! 昔周用肉刑, 积祀七百. 汉氏废之, 年代不如. 至於改以鞭笞, 大多死者. 外有轻刑之名, 内有杀人之实也. 及於犯罪, 上不足以至死, 则其下唯有徒谪鞭杖, 或遇赦令, 则身无损;且髡其更生之发, 挝其方愈之创, 殊不足以惩次死之罪. 今除肉刑, 则死罪之下无复中刑在其间, 而次死罪不得不止於徒谪鞭杖, 是轻重不得适也. 又犯罪者希而时有耳, 至於杀之则恨重, 而鞭之则恨轻, 犯此者为多. 今不用肉刑, 是次死之罪, 常不见治也.
14.25 “今若自非谋反大逆, 恶於君亲, 及军临敌犯军法者, 及手杀人者, 以肉刑代其死, 则亦足以惩示凶人. 而刑者犹任坐役, 能有所为, 又不绝其生类之道, 而终身残毁, 百姓见之, 莫不寒心, 亦足使未犯者肃栗, 以彰示将来, 乃过於杀人. 杀人, 非不重也. 然辜之三日, 行埋弃之, 不知者众, 不见者多也. 若夫肉刑者之为摽戒也多.
14.26 昔魏世数议此事, 诸硕儒达学, 洽通殷理者, 咸谓宜复肉刑, 而意异者驳之, 皆不合也. 魏武帝亦以为然. 直以二陲未宾, 远人不能统至理者, 卒闻中国刖人肢体, 割人耳鼻, 便当望风谓为酷虐, 故且权停, 以须四方之并耳. 通人扬子云亦以为肉刑宜复也. 但废之来久矣, 坐而论道者, 未以为急耳.”
审举卷第十五
15.1 抱朴子曰:华霍所以能崇极天之峻者, 由乎其下之厚也;唐虞所以能臻巍巍之功者, 实赖股肱之良也. 虽有孙阳之手, 而无骐骥之足, 则不得致千里矣. 虽有稽古之才, 而无宣力之佐, 则莫缘凝庶绩矣. 人君虽明并日月, 神鉴未兆, 然万机不可以独统, 曲碎不可以亲总, 必假目以遐览, 借耳以广听, 诚须有司, 是康是赞.
15.2 故圣君莫不根心招贤, 以举才为首务, 施玉帛於丘园, 驰翘车於岩薮, 劳於求人, 逸於用能, 上自槐棘, 降逮皂隶, 论道经国, 莫不任职. 恭己无为, 而治平刑措;而化洽无外, 万邦咸宁. 设官分职, 其犹构室, 一物不堪, 则崩桡之由也. 然夫贡举之士, 格以四科, 三事九列, 是之自出, 必简标颖拔萃之俊, 而汉之末叶, 桓灵之世, 柄去帝室, 政在奸臣, 网漏防溃, 风颓教沮, 抑清德而扬谄媚, 退履道而进多财. 力竞成俗, 苟得无耻, 或输自售之宝, 或卖要人之书, 或父兄贵显, 望门而辟命;或低头屈膝, 积习而见收.
15.3 夫铨衡不平, 则轻重错谬;斗斛不正, 则少多混乱;绳墨不陈, 则曲直不分, 准格倾侧, 则滓杂实繁. 以之治人, 则虐暴而豺贪, 受取聚敛, 以补买官之费;立之朝廷, 则乱剧於棼丝. 引用驽庸, 以为党援, 而望风向草偃, 庶事之康, 何异悬瓦砾而责夜光, 弦不调而索清音哉! 何可不澄浊飞沉, 沙汰臧否, 严试对之法, 峻贪夫之防哉! 殄瘁攸阶, 可勿畏乎?
15.4 古者诸侯贡士, 适者谓之有功, 有功者增班进爵;贡士不适者谓之有过, 有过者黜位削地. 犹复不能令诗人谧大车素餐之刺, 山林无伐檀罝兔之贤. 况举之无非才之罪, 受之无负乘之患. 衡量一失其格, 多少安可复损乎? 夫孤立之翘秀, 藏器以待贾;琐碌之轻薄, 人事以邀速. 夫唯待价, 故顿沦於穷瘁矣;夫唯邀速, 故佻窍而腾跃矣.
15.5 盖鸟鸱屯飞, 则鸳凤幽集;豺狼当路, 则麒麟遐遁. 举善而教, 则不仁者远矣;奸伪荣显, 则英杰潜逝. 高概耻与阘茸为伍, 清节羞入饕餮之贯. 举任并谬, 则群贤括囊;群贤括囊, 则凶邪相引;凶邪相引, 则小人道长;小人道长, 则梼杌比肩. 颂声所以不作, 怨嗟所以嗷嗷也.
15.6 高干长材, 恃能胜己, 屈伸默语, 听天任命, 穷通得失, 委之自然, 亦焉得不堕多党者之後, 而居有力者之下乎? 逸伦之士, 非礼不动, 山峙渊渟, 知之者希, 驰逐之徒, 蔽而毁之, 故思贤之君, 终不知奇才之所在, 怀道之人, 愿效力而莫从. 虽抱稷卨之器, 资邈世之量, 遂沈滞诣死, 不得登叙也. 而有党有力者, 纷然鳞萃, 人乏官旷, 致者又美, 亦安得不拾掇而用之乎?
15.7 灵献之世, 阉官用事, 群奸秉权, 危害忠良. 台阁失选用於上, 州郡轻贡举於下. 夫选用失於上, 则牧守非其人矣;贡举轻於下, 则秀孝不得贤矣. 故时人语曰:“举秀才, 不知书;察孝廉, 父别居. 寒素清白浊如泥, 高第良将怯如鸡.” 又云:“古人欲达勤诵经, 今世图官免治生.” 盖疾之甚也.
15.8 於时悬爵而卖之, 犹列肆也;争津者买之, 犹市人也. 有直者无分而径进, 空拳者望途而收迹. 其货多者其官贵, 其财少者其职卑. 故东园积卖官之钱, 崔烈有铜臭之嗤. 上为下效, 君行臣甚. 故阿佞幸, 独谈亲容. 桑梓议主, 中正吏部, 并为魁侩, 各责其估. 清贫之士, 何理有望哉! 是既然矣. 又邪正不同, 譬犹冰炭;恶直之人, 憎於非党. 刀尺颠到者, 则恐人之议己也;达不由道者, 则患言论之不美也. 乃共构合虚诬, 中伤清德, 瑕累横生, 莫敢救拔.
15.9 於是曾闵获商臣之谤, 孔墨蒙盗跖之垢. 怀正居贞者, 填笮乎泥泞之中, 而狡猾巧伪者, 轩翥乎虹霓之际矣. 而凡夫浅识, 不辩邪正, 谓守道者为陆沈, 以履径者为知变. 俗之随风而动, 逐波而流者, 安能复身於德行, 苦思於学问哉! 是莫不弃检括之劳, 而赴用赂之速矣. 斯诚有汉之所以倾, 来代之所宜深鉴也.
15.10 或曰:“吾子论汉末贡举之事, 诚得其病也. 今必欲戒既往之失, 避倾车之路, 改有代之弦调, 防法玩之或变, 令濮上《巴人》, 反安乐之正音, 腠理之疾, 无退走之滞患者, 岂有方乎? 士有风姿丰伟, 雅望有余, 而怀空抱虚, 干植不足, 以貌取之, 则不必得贤, 徐徐先试, 则不可仓卒. 将如之何? ”
15.11 抱朴子答曰:“知人则哲, 上圣所难. 今使牧守皆能审良才於未用, 保性履之始终, 诚未易也. 但共遣其私情, 竭其聪明, 不为利欲动, 不为属托屈. 所欲举者, 必澄思以察之, 博访以详之, 修其名而考其行, 校同异以备虚饰. 令亲族称其孝友, 邦闾归其信义. 尝小仕者, 有忠清之效, 治事之干, 则寸锦足以知巧, 刺鼠足以观勇也.
15.12 “又, 秀孝皆宜如旧试经答策, 防其罪对之奸, 当令必绝其不中者勿署, 吏加罚禁锢. 其所举书不中者, 刺史太守免官, 不中左迁. 中者多不中者少, 後转不得过故. 若受赇而举所不当, 发觉有验者除名, 禁锢终身, 不以赦令原, 所举与举者同罪. 今试用此法, 治一二岁之间, 秀孝必多不行者, 亦足以知天下贡举不精之久矣. 过此, 则必多修德而勤学者矣.
15.13 “又, 诸居职, 其犯公坐者, 以法律从事;其以贪浊赃污为罪, 不足死者, 刑竟及遇赦, 皆宜禁锢终身, 轻者二十年. 如此, 不廉之吏, 必将化为夷齐矣. 若临官受取, 金钱山积, 发觉则自恤得了, 免退则旬日复用者, 曾史亦将变为盗跖矣. 如此, 则虽贡士皆中, 不辞於官长之不良.”
15.14 或曰:“能言不必能行, 今试经对策虽过, 岂必有政事之才乎? ”
15.15 抱朴子答曰:“古者犹以射择人, 况经术乎? 如其舍旃, 则未见余法之贤乎此也. 夫丰草不秀瘠土, 巨鱼不生小水, 格言不吐庸人之口, 高文不堕顽夫之笔. 故披《洪范》而知箕子有经世之器, 览九术而见范生怀治国之略, 省夷吾之书, 而明其有拨乱之干, 视不害之文, 而见其精霸王之道也. 今孝廉必试经无脱谬, 而秀才必对策无失指, 则亦不得暗蔽也. 良将高第取其胆武, 犹复试之以对策, 况文士乎? 假令不能必尽得贤能, 要必愈於了不试也.
15.16 今且令天下诸当在贡举之流者, 莫敢不勤学. 但此一条, 其为长益风教, 亦不细矣. 若使海内畏妄举之失, 凡人息侥幸之求, 背竞逐之末, 归学问之本, 儒道将大兴, 而私货必渐绝, 奇才可得而役, 庶官可以不旷矣.”
15.17 或曰:“先生欲急贡举之法, 但禁锢之罪, 苛而且重, 惧者甚众. 夫急辔繁策, 伯乐所不为;密防峻法, 德政之所耻.”
15.18 抱朴子曰:“夫骨填肉补之药, 长於养体益寿, 而不可以救日曷溺之急也. 务宽含垢之政, 可以莅敦御朴, 而不可以拯衰弊之变也. 虎狼见逼, 不挥戈奋剑, 而弹琴咏诗, 吾未见其身可保也. 燎火及室, 不奔走灌注, 而揖让盘旋, 吾未见其焚之自息也. 今与知欲卖策者论此, 是与跖议捕盗也.”
15.19 抱朴子曰:“今普天一统, 九垓同风, 王制政令, 诚宜齐一. 夫衡量小器, 犹不可使往往有异, 况人士之格, 而可叁差而无检乎? 江表虽远, 密迩海隅, 然染道化, 率礼教, 亦既千余载矣. 往虽暂隔, 不盈百年, 而儒学之事, 亦不偏废也. 惟以其土宇褊於中州, 故人士之数, 不得钧其多少耳. 及其德行才学之高者, 子游仲任之徒, 亦未谢上国也.
15.20 昔吴土初附, 其贡士见偃以不试. 今太平已近四十年矣, 犹复不试, 所以使东南儒业衰於在昔也. 此乃见同於左衽之类, 非所以别之也. 且夫君子犹爱人以礼, 况为其恺悌之父母邪! 法有招患, 令有损化, 其此之谓也. 今贡士无复试者, 则必皆修饰驰逐, 以竞虚名, 谁肯复开卷受书哉? 所谓饶之适足以败之者也.
15.21 “自有天性好古, 心悦艺文. 学不为禄, 味道忘贫, 若法高卿周生烈者. 学精不仕(疑有脱文)徇乎荣利者, 万之一耳. 至於甯越倪宽黄霸之徒, 所以强自笃励於典籍者, 非天性也, 皆由患苦困瘁, 欲以经术自拔耳. 向使非汉武之世, 则朱买臣严助之属, 亦未必读书也. 今若取富贵之道, 幸有易於学者, 而复素无自然之好, 岂肯复空自勤苦, 执洒埽为诸生, 远行寻师问道者乎?
15.22 兵兴之世, 武贵文寝, 俗人视儒士如仆虏, 见经诰如芥壤者, 何哉? 由於声名背乎此也. 夫不用譬犹售章甫於夷越, 徇髯蛇於华夏矣. 今若遐迩一例, 明考课试, 则必多负笈千里, 以寻师友, 转其礼赂之费, 以买记籍者, 不俟终日矣.”
15.23 抱朴子曰:才学之士堪秀孝者, 已不可多得矣. 就令其人若桓灵之世, 举吏不先以财货, 便安台阁主者, 则虽诸经兼本解, 於问无不对, 犹见诬枉, 使不得过矣. 常追恨於时执事, 不重为之防.
15.24 余意谓新年当试贡举者, 今年便可使儒官才士, 豫作诸策, 计足周用. 集上禁其留草殿中, 封闭之;临试之时, 亟赋之. 人事因缘於是绝. 当答策者, 皆可会著一处, 高选台省之官亲监察之. 又严禁其交关出入, 毕事乃遣. 违犯有罪无赦. 如此, 属托之翼窒矣. 夫明君恃己之不可欺, 不恃人之不欺己也. 亦何耻於峻为斯制乎? 若试经法立, 则天下 可以不立学官, 而人自勤乐矣.
15.25 案四科亦有明解法令之状, 今在职之人, 官无大小, 悉不知法令. 或有微言难晓, 而小吏多顽, 而使之决狱, 无以死生委之, 以轻百姓之命, 付无知之人也. 作官长不知法, 为下吏所欺而不知, 又决其口笔者, 愤愤不能知食法, 与不食不问, 不以付主者. 或以意断事, 蹉跌不慎法令, 亦可令廉良之吏, 皆取明律令者试之如试经, 高者随才品叙用. 如此, 天下必少弄法之吏, 失理之狱矣.
交际卷第十六
16.1 抱朴子曰:余以朋友之交, 不宜浮杂. 面而不心, 扬雄攸讥. 故虽位显名美, 门齐年敌, 而趋舍异规, 业尚乖互者, 未尝结焉. 或有矜其先达, 步高视远, 或遗忽陵迟之旧好, 或简弃後门之类味, 或取人以官而不论德, 其不遭知己, 零沦丘园者, 虽才深智远, 操清节高者, 不可也;其进趋偶合, 位显官通者, 虽面墙庸琐, 必及也. 如此之徒, 虽能令壤虫云飞, 斥鷃戾天, 手捉刀尺, 口为祸福, 得之则排冰吐华, 失之则当春凋悴, 余代其口止叔口止脊, 耻与共世.
16.2 穷之与达, 不能求也. 然而轻薄之人, 无分之子, 曾无疾非俄然之节, 星言宵征, 守其门廷, 翕然谄笑, 卑辞悦色, 提壶执贽, 时行索媚;勤苦积久, 犹见嫌拒, 乃行因托长者以构合之. 其见受也, 则踊悦过於幽系之遇赦;其不合也, 则懊悴剧於丧病之逮己也. 通塞有命, 道贵正直, 否泰付之自然, 津途何足多咨. 嗟乎细人, 岂不鄙哉! 人情不同, 一何远邪? 每为慨然, 助彼羞之.
16.3 昔庄周见惠子从车之多, 而弃其余鱼. 余感俗士(或脱“无”)不汲汲於攀及至也. 瞻彼云云, 驰骋风尘者, 不懋建德业, 务本求己, 而偏徇高交, 以结朋党, 谓人理莫比之要, 当世莫此之急也. 以岳峙独立者, 为涩吝疏拙;以奴颜婢睐者, 为晓解当世. 风成俗习, 莫不逐末, 流遁遂往, 可慨者也.
16.4 或有德薄位高, 器盈志溢, 闻财利则惊掉, 见奇士则坐睡. 褴缕杖策, 被褐负笈者, 虽文艳相雄, 学优融玄, 同之埃芥, 不加接引. 若夫程郑王孙罗裒之徒, 乘肥衣轻, 怀金挟玉者, 虽笔不集札, 菽麦不分辩, 为之倒屣, 吐食握发.
16.5 余徒恨不在其位, 有斧无柯, 无以为国家流秽浊於四裔, 投畀於有北. 彼虽赫奕, 刀尺决乎(有脱文)势力足以移山拔海, 吹呼能令泥象登云, 造其门庭, 我则未暇也. 而多有下意怡颜, 匍匐膝进, 求交於若人, 以图其益. 悲夫! 生民用心之不钧, 何其辽邈之不肖也哉! 余所以同生圣世而抱困贱, 本後顾而不见者, 今皆追瞻而不及, 岂不有以乎! 然性苟不堪, 各从所好, 以此存亡, 予不能易也.
16.6 或又难曰:“时移世变, 古今别务, 行立乎己, 名成乎人. 金玉经於不测者, 托於轻舟也;灵乌萃於玄霄者, 扶摇之力也;芳兰之芬烈者, 清风之功也;屈士起於丘园者, 知己之助也. 今先生所交必清澄其行业, 所厚必沙汰其心性, 孑然只口止寺, 失弃名辈, 结雠一世, 招怨流俗, 岂合和光以笼物, 同法之高义乎? 若比智而交, 则白屋不降公旦之贵;若钧才而游, 则尼父必无入室之客矣.”
16.7 抱朴子曰:“吾闻详交者不失人, 而泛结者多後悔. 故曩哲先择而後交, 不先交而後择也. 子之所论, 出人之计也;吾之所守, 退士之志也. 子云玉浮鸟高, 皆有所因, 诚复别理一家之说也. 吾以为宁作不载之宝, 不飞之鹏, 不飏之兰, 无党之士, 亦(何? )损於夜光之质, 垂天之大, 含芳之卉, 不朽之兰乎? 且夫名多其实, 位过其才, 处之者犹鲜免於祸辱, 交之者何足以为荣福哉!
16.8 “由兹论之, 则交彼而遇者, 虽得达不足贵;芘之而误者, 譬如荫朽树之被笮也. 彼尚不能自止其颠蹶, 亦安能救我之碎首哉! 吾闻大丈夫之自得而外物者, 其於庸人也, 盖逼迫不获已而与之形接, 虽以千计, 犹蚤虱之积乎衣, 而赘疣之攒乎体也. 失之虽以万数, 犹飞尘之去嵩岱, 邓林之堕朽条耳. 岂以有之为益, 无之觉损乎?
16.9 “且夫朋友也者, 必取乎直谅多闻, 拾遗斥谬, 生无请言, 死无托辞, 终始一契, 寒暑不渝者. 然而此人良未易得, 而或默语殊途, 或憎爱异心, 或盛合衰离, 或见利忘信. 其处今也, 璧犹禽鱼之结侣, 冰炭之同器, 欲其久合, 安可得哉! 夫父子天性, 好恶宜钧, 而子政子骏, 平论异隔;南山伯奇, 辩讼有无. 面别心殊, 其来尚矣. 总而混之, 不亦难哉!
16.10 “世俗之人, 交不论志, 逐名趋势, 热来冷去;见过不改, 视迷不救;有利则独专而不相分, 有害则苟免而不相恤;或事便则先取而不让, 值机会则卖彼以安此. 凡如是, 则有不如无也.
16.11 “天下不为尽不中交也, 率於为益者寡而生累者众. 知人之明, 上圣所难. 而欲力厉近才, 短於鉴物者, 务广其交, 又欲使悉得, 可与经夷险而不易情, 历危苦而相负荷者, 吾未见其可多得也. 虽搜琬琰於培蝼之上, 索鸾凤乎鹪鹩之巢, 未为难也. 吾亦岂敢谓蓝田之阳, 丹穴之中, 为无此物哉! 亦直言其稀已矣.
16.12 “夫操尚不同, 犹金沈羽浮也. 志好之乖次, 犹火升而水降也. 苟不可同, 虽造化之灵, 大块之匠, 不可使同也, 何可强乎! 余所禀讷马矣, 加之以天挺笃懒, 诸戏弄之事, 弹棋博弈, 皆所恶见;及飞轻走迅, 游猎傲览, 咸所不为, 殊不喜嘲亵. 凡此数者, 皆时世所好, 莫不耽之, 而余悉阙焉, 故亲交所以尤辽也. 加以挟直, 好吐忠荩, 药石所集, 甘心者鲜. 又欲勉之以学问, 谏之以驰竞, 止其樗蒲, 节其沈湎, 此又常人所不能悦也.
16.13 “毁方瓦合, 违情偶俗, 人之爱力, 甚所不堪, 而欲好日新, 安可得哉! 知其如此而不辩改之, 可不谓之暗於当世, 拙於用大乎? 夫交而不卒, 合而又离, 则两受不弘之名, 俱失克终之美. 夫厚则亲爱生焉, 薄则嫌隙结焉, 自然之理也, 可不详择乎! 为可临觞者拊背, 执手须臾, 欲多其数而必其全, 吾所惧也.”
16.14 或曰:“然则都可以无交乎? ”
抱朴子答曰:“何其然哉! 夫畏水者何必废舟楫, 忌伤者何必弃父斤? 交之为道, 其来尚矣. 天地不交则不泰, 上下不交即乖志. 夫不泰则二气隔并矣, 志乖则天下无国矣. 然始之甚易, 终之竟难. 患乎所结非其人, 败於争小以忘大也. 《易》美多兰, 《诗》咏百朋, 虽有兄弟, 不如友生. 切思三益, 大圣所嘉, 门人所以增亲, 恶言所以不至;管仲所以免诛戮而立霸功, 子元所以去亭长而驱朱轩者, 交之力也.
16.15 “单弦不能发《韶》《夏》之和音, 孑色不能成兖龙之玮烨, 一味不能合伊鼎之甘, 独木不能致邓林之茂. 玄圃极天, 盖由众石之积. 南溟浩瀁, 实须群流之赴. 明镜举则倾冠见矣, 羲和照则曲影觉矣, 櫽括修则枉刺之疾消矣, 良友结则辅仁之道弘矣.
16.16 达者知其然也, 所企及则必简乎胜己, 所降结则必料乎同志. 其处也则讲道进德, 其出也则齐心比翼. 否则钧鱼钓之业, 泰则协经世之务. 安则有以精义, 危则有以相恤. 耻令谭肯专面地之笃, 不使王贡擅弹冠之美. 夫然, 故交道可贵也.
16.17 “然实未易知, 势利生去就, 积毁坏刎颈之契, 渐渍释胶漆之坚. 於是有忘素情之惆叹, 或睚眦而不思, 遂令元伯巨卿之好, 独著於昔;张耳陈余之变, 屡构於今. 推往寻来, 良可叹也. 夫梧禽不与鸱枭同枝, 麟虞不与豺狼连群, 清源不与浊潦混流, 仁明不与凶暗同处. 何者? 渐染积而移直道, 暴迫则生害也.”
16.18 或人曰:“敢问全交之道可得闻乎? ”
抱朴子答曰:“君子交绝犹无恶言, 岂肯向所异辞乎? 杀身犹以许友, 岂名位之足竞乎? 善交狎而不慢, 和而不同, 见彼有失, 则正色而谏之;告我以过, 则速改而惮. 不以忤彼心而不言, 不以逆我耳而不纳, 不以巧辩饰其非, 不以华辞文其失, 不形同而神乖, 不若情而口合, 不面从而背憎, 不疾人之胜己, 护其短而引其长, 隐其失而宣其得, 外无计数之诤, 内遗心竞之累. 夫然後《鹿鸣》之好全, 而《伐木》之刺息. 若乃轻合而不重离, 易厚而不难薄, 始如形影, 终为叁辰, 至欢变为笃恨, 接援化成雠敌, 不详之悔, 亦无以(原有脱文).
16.19 往者汉季陵迟, 皇辔不振, 在公之义替, 纷竞之俗成. 以违时为清高, 以救世为辱身. 尊卑礼坏, 大伦遂乱. 在位之人, 不务尽节, 委本趋末, 背实寻声. 王事废者其誉美, 奸过积者其功多. 莫不飞轮兼策, 星言假寐, 冒寒触暑, 以走权门, 市虚华之名於秉势之口, 买非分之位於卖官之家. 或争所欲, 还相屠灭.
16.20 於是公叔伟长疾其若彼, 力不能正, 不忍见之, 尔乃发愤著论, 杜门绝交, 斯诚感激有为而然. 盖矫枉而过正, 非经常之永训也. 徒当远非类之党, 慎谄黩之源. 何必裸袒以诡彼己, 断粒以刺玉食哉! 夫交之为非, 重谏而不止, 遂至大乱. 故礼义之所弃, 可以绝矣.
备阙卷第十七
17.1 抱朴子曰:騕褭能奋兰筋以绝景, 而不能履冰以乘深;猛虎能似雷霆以博噬, 而不能踊云雾以凌虚. 鸿鶤不能振翅於笼罩之中, 轻鹞不能电击於几筵之下. 物既然矣, 人亦如之. 故能调和阴阳者, 未必能兼百行修简书也;能敷五迈九者, 不必能全小洁经曲碎也.
17.2 惠子, 上相之标也, 而不能役舟楫以凌阳侯;汉高, 神武之杰也, 而不能治产业端检括;淮阴, 良将之元也, 而不能修农商免饥寒;周勃, 社稷之鲠也, 而不能答钱谷责狱辞. 若以所短弃所长, 则逸侪拔萃之才不用矣;责具体而论细礼, 则匠世济民之勋不著矣.
17.3 天不能平其西北, 地不能隆其东南, 日月不能摛光於曲穴, 冲风涌扬波於井底. 扌适齿则松槚不及一寸之筵, 挑耳则栋梁不如鹪鹩之羽, 弹鸟则千金不及丸泥之用, 缝缉则长剑不及数寸之针. 何必伏巨象而捕鼠, 制大鹏以司晨乎? 故姜牙卖煦(疑作“浆’)无所售, 而见师於文武;蒋生愦慢於百里, 而独步三槐.
擢才卷第十八
18.1 抱朴子曰:华章藻蔚, 非矇瞍所玩;英逸之才, 非浅短所识. 夫瞻视不能接物, 则兖龙与素褐同价矣;聪鉴不足相涉, 则俊民与庸夫一概矣. 眼不见, 则美不入神焉;莫之与, 则伤之者至焉. 且夫爱憎好恶, 古今不均, 时移俗易, 物同价异. 譬之夏後之璜, 曩直连城, 鬻之於今, 贱於铜铁. 故昔以隐居求志为高士, 今以山林之儒为不肖. 故圣世之良榦, 乃暗俗之罪人也;往者之介洁, 乃末叶之羸劣也.
18.2 弘伟之士, 履道之生, 其崇信匪徒重仞之墙, 其渊泽不唯吕梁之深也, 故短近不能赏, 而浅促不能测焉. 因以异乎己而薄之矣, 以不求我而疾之矣, 不贵不用, 何足言乎? 乃有播埃尘於白珪, 生疮疒有於玉肌, 讪疵雷同, 攻伐独立, 曾叁蒙劫剽之垢, 巢许获穿窬之谤. 自匪明并悬象, 玄鉴表微者, 焉能披泥抽沦玉, 澄川掇沈珠哉! 夫珪璋居肆而不售, 矧乃翳於槃璞乎? 奇士扣角而见遏, 况乃潜於四羊薮乎?
18.3 孙膑思骋其秘略, 而司马刖之;韩非愿建治绩, 而李斯杀之;贾谊慷慨, 怀经国之术, 而武夫排之;子政忠良, 有匡危之具, 而恭显陷之. 和氏所以抱璞而泣血, 禽息所以发愤而碎首也. 夫玉石易别於贤愚, 爱宝情笃於好士, 以易别之宝, 合笃好之物, 犹获罪截趾, 历世受诬. 况乎难知之贤, 非意所急, 谗人画蛇足於无形, 奸臣畏忠贞之害己, 体曲者忌绳墨之容, 夜裸者憎明烛之来. 是以高誉美行, 抑而不扬, 虚构之谤, 先形生影. 又无楚人号哭之荐, 万无一遇, 固其宜矣.
18.4 夫以玉为石者, 亦将以石为玉矣;以贤为愚者, 亦将以愚为贤者矣. 以石为玉, 未有伤也;以愚为贤者, 亡之诊也. 盖诊亡者虽存而必亡, 犹脉死者虽生而必死也. 可勿慎乎! 於戏, 悲夫! 莫之思者也. 昔仲尼上圣也, 东受累於齐人, 南见塞於子西. 文种大贤也, 初不齿於荆俗, 末雍游於钧如. 竞年立功, 不亦难乎? 夫结绿玄黎, 非陶猗不能市也;千钧之重, 非贲获不能抱也. 《白雪》之弦, 非灵素不能徽也;迈伦之才, 非明主不能用也.
18.5 然耀灵光夜之珍, 不为莫求而亏其质, 以苟且於贱贾;洪锺周鼎(或有脱文), 不为委沦而轻其体, 取见举於侏儒;峄阳云和, 不为不御而息唱, 以竞显於淫哇;冠群之德, 不以沈抑而履径, 而剸节於流俗. 是以和璧变为滞货, 柔木废於勿用, 赤刀之矿, 不得经欧冶之炉;元凯之畴, 终不值四门之辟也.
任命卷第十九
19.1 抱朴子曰:余之友人有居泠先生者, 恬愉静素, 形神相忘, 外不饰惊愚之容, 内不寄有容之心, 游精坟诰, 乐以忘忧. 昼竞羲和之末景, 夕照望舒之余耀, 道靡远而不究, 言无微而不研. 然车迹不轫权右之国, 尺牍不经贵势之庭. 是以名不出蓬户, 身不离畎亩.
19.2 於是翼亮大夫候而难之曰:“余闻渊蟠起则玄云赴, 道化雨沾则逸才奋. 故康衢有角歌之音, 鼎俎发凌风之迹. 沽之则收不赀之贾, 踊之则超在天之举. 耀逸景於旸谷, 播大明乎九垓. 勋荫当世, 声扬罔极. 故寻仞之途甚近而弗往者, 虽追风之脚不能到也;楹棁之下至卑而不动者, 虽鸿鶤之翅未之及也. 况乎寝足於大荒之表, 敛羽於幽梧之枝, 安得效迅以寻景, 振轻乎苍霄哉?
19.3 年期奄冉而不久, 托世飘迅而不再, 智者履霜则知坚冰之必至, 处始则悟生物之有终. 六龙促轨於大浑, 华颠倏忽而告暮, 古人所以映顺流而顾叹, 眄过隙而兴悲矣.
19.4 先生资命世之逸量, 含英伟以邈俗, 锐翰汪濊以波涌, 六奇抑郁而渊稸;然不能凌扶摇以高竦, 扬清耀於九玄, 器不陈於瑚簋之末, 体不免於负薪之劳, 犹奏和音於聋俗之地, 鬻章甫於被发之域. 徒忘寤於翰林, 锐意以穷神, 崇琬琰於怀抱之内, 吐琳琅於毛墨之端, 躬困屡空之俭, 神劳坚高之间, 譬若埋尺璧於重壤之下, 封文锦於沓匮之中, 终无交易之富, 孰赏堙翳之珍哉?
19.5 “夫龙骥维絷, 则无以别乎蹇驴;赤刀韬锋, 则曷用异於铅刃. 鳣鲔不居牛迹, 大鹏不滞蒿林. 愿先生委龙蛇之穴, 升利见之途, 释户庭之独洁, 览二鼠而远寤, 越穷谷以登高, 袭丹藻以改素, 竞惊飚於清晨, 不盘旋以错度, 收名器於崇高, 响锺鼎之庆祚. 柏成一介之夫, 辨薇可足多慕乎? ”
19.6 居泠先生应曰:“盖闻灵机冥缅, 混芒眇昧, 祸福交错乎倚伏之间, 兴亡缠绵乎盈虚之会;迅游者不能脱逐身之景, 乐成者不能免理致之败;匡流末者, 未若挺治乎无兆之中;整已然者, 不逮反本乎玄朴之外. 是以觉蠖者, 甘屈以保伸;识通塞者, 不惨悦於否泰.
19.7 且夫洪陶范物, 大象流形, 躁静异尚, 翔沈舛情. 金宝其重, 羽矜其轻. 笃隘者执束於滓涅达妙者逍遥於玄清. 潢洿纳行潦而潘溢, 渤澥吞百川而不盈. 鲉虾踊悦於泥泞, 赤螭凌厉乎高冥. 嚼香饵者, 快嗜欲而赴死;味虚淡者, 含天和而趋生;识机神者, 瞻无兆而弗惑;暗休咎者, 触强弩而不惊. 各附攸好, 安肯改营?
19.8 “吾闻五玉不能自剖於嵩岫, 腾蛇不能无雾而电征, 龙渊不能勿操而断犀兕, 景锺不能莫扣而扬洪声. 金芝须商风而激耀, 仓庚俟烟火日皿而修鸣, 骐騄不苟驰以赴险, 君子不诡遇以毁名. 运屯则沈沦於勿用, 时行则高竦乎天庭. 士以自炫为不高, 女以自媒为不贞. 何必委洗耳之峻标, 效负俎之干荣哉?
19.9 夫其穷也, 则有虞婆娑而陶钓, 尚父见逐於愚妪, 范生来辱於溺篑, 弘式匿奇於耕牧;及其达也, 则淮阴投竿而称孤, 文种解尸彳乔而纡青, 傅说释筑而论道, 管子脱桎为上卿. 盖君子藏器以有待也, 稸德以有为也, 非其时不见也, 非其君不事也, 穷达任所值, 出处无所系. 其静也, 则为逸民之宗;其动也, 则为元凯之表. 或运思於立言, 或铭勋乎国器. 殊途同归, 其致一焉.
19.10 “士能为可贵之行, 而不能使俗必贵之也;能为可用之才, 而不能使世必用之也. 被褐茹草罝兔, 则心欢意得, 如将终身, 服冕乘轺, 兼朱重紫, 则若固有之. 常如布衣, 此至人之用怀也.
19.11 若席上之珍不积, 环堵之操不粹者, 予之罪也. 知之者希, 名位不臻, 以玉为石, 谓凤曰鷃者, 非余罪也. 夫汲汲於见知, 悒悒於否滞者, 裳民之情也;浩然而养气, 淡尔而靡欲者, 无闷之志也. 时至道行, 器大者不悦;天地之间, 知命者不忧. 若乃徇万金之货, 以索百十之售, 多失骨干毛, 我则未暇矣.”
名实卷第二十
20.1 门人问曰:“闻汉末之世, 灵献之时, 品藻乖滥, 英逸穷滞, 饕餮得志, 名不准实, 贾不本物, 以其通者为贤, 寒者为愚. 其故何哉? ”
20.2 抱朴子答曰:“夫雷霆车訇磕, 而或不闻焉;七曜经天, 而或不见焉. 岂唯形器有聋瞽哉! 心神所蔽, 亦又如之. 是以闻格言而不识者, 非无耳也;见英异而不知者, 非无目也;由乎聪不经妙, 而明不逮奇也. 夫智大量远者, 盘桓以山峙;器小志近者, 蓬飞而萍浮. 夫唯山峙, 故莫之能动焉;夫唯萍浮, 故流而不滞焉.
20.3 方之货也, 则缄连以待贾者, 唯至珍而难售;鸣鼓以徇之者, 虽凡蔽而易尽. 比之材也, 则结根於嵩岱者, 虽竦盖千仞, 垂荫万亩, 而莫之知也;插株途要者, 虽钩曲戾细而速朽, 而犹见用也. 故庙堂有枯杨之瑚簋, 穷谷多不伐之梓橡也.
20.4 是以窃华名者, 蝼蜥腾於云霄;失实贾者, 翠虬沦乎九泉. 於是斥鷃凌风以高奋, 灵凤卷翮以幽戢, 铅锋充太阿之宝, 犬羊佻虎狼之资矣. 夫佞者鼓珍赂为劲羽, 则无高而不到矣;乘朋党为舟楫, 则无远而不济矣.
20.5 持之以夙兴侧立, 加之以先意承指, 其利口谀辞也似辩, 其道听途说也似学, 其心险貌柔也似仁, 其行污言洁也似廉, 其好说人短也似忠, 其不知忌讳也似直, 故多通焉. 且亦奉望我者, 欲我益之, 不求我者, 我不能爱, 自然之理也.
20.6 “夫贤常少而愚常多, 多则比周而匿瑕, 少则孤弱而无援, 佞人相汲引而柴正路, 俊哲处下位而不见知, 拔茅之义圯, 而负乘之群兴, 亢龙高坠, 泣血涟如. 故子西逐大圣之仲尼, 臧仓毁命世之孟轲. 二生不免斯患, 降兹亦何足言! 斯祸盖与开辟并生, 苦之匪唯一世也. 历览振古, 多同此疾.
20.7 至於驽蹇矫首於王周辇, 駥骥委牧乎林坰, 彼己尸禄, 邦国殄瘁, 下凌上替, 实此之由. 或虫流而莫敛, 或逆窜於申亥, 或擢筋於庙梁, 或绝命於望夷, 盖所拔之非真, 而忠能之不用也.
20.8 “故明君勤於招贤, 而汲汲於擢奇, 导达凝滞, 而严防壅蔽. 才诚足委, 不拘於屠钓;言审可施, 抽之於戎戍. 或举於牛口之下, 而加之於群僚之上;或拔於桎梏之中, 而任以社稷之重. 故能勋业隆济, 拓境服远, 取威定功, 垂统长世也.
20.9 “夫直绳者, 枉木之所憎也;清公者, 奸慝之所雠也. 人主不能运玄鉴以索隐, 而必须当途之所举. 然每观前代专权之徒, 率其所举皆在乎附己者也, 所荐者先乎利己者也. 毁所畏而进所爱, 所畏则至公者也, 所爱则同私者也. 至公用则奸党破, 众私立则主威夺矣;奸党破则升泰之所由也, 主威夺则危亡之端渐矣. 毁所畏则恐辞之不痛, 虽刖劓之, 犹未弇意焉, 故必除之而後快也;彼进所爱则苦谈之不美, 虽位超之, 犹未逞心焉, 故必危彼以安此也. 是故抱枉而死, 无愆而黜者, 有自来矣.
20.10 “所以体道合真, 嶷然特立, 才远量逸, 怀霜履冰, 思绵天地, 器兼元凯, 执经衡门, 渊渟岳立. 宁洁身以守滞, 耻胁肩以苟合. 乐饥陋巷, 以励高尚之节;藏器全真, 以待天年之尽. 非时不出, 非礼不动. 结褐嚼蔬, 而不悒悒也;黄发终否, 而不悢悢也. 安肯蹙太山之峻, 以适凿枘之中;敛垂天之羽, 为戒旦之役? 编於仕类, 而抑郁庸儿之下. 舍鸾凤之林, 适枳棘之薮, 竞腐鼠於踞鸱, 而枉尺以直寻哉!
20.11 “且大贤之状也至拙, 其为味也甚淡, 萧然自足, 泊尔无知, 知之者稀而不戚, 时不能用而不闷. 虽并日无藜藿之糁, 不以易不义之太牢也;虽缊袍无卒岁之服, 不肯乐无道之狐白也. 独可散发高枕, 守其所有已, 绝不曲躬低眉, 求其所未须也.
20.12 德薄位厚, 弗交也;名与实违, 弗亲也;荣华驰逐, 弗务也;豪侠奸权, 弗接也;俗说细辨, 不答也;胁肩所赴, 弗随也. 貌愚而志远, 面垢而行洁. 确乎若嵩岱, 铨衡所不能测也;浩乎若沧海, 斗斛所不能校也. 峻其重仞之高, 隐其百官之富. 观彼佻窃, 若草莽也. 邈世之操, 眇焉冠秋云之表;遗俗之神, 缅焉栖九玄之端. 虽穷贱, 而不可胁以威;虽危苦, 而不可动以利.
20.13 “其所业尚, 可闻而不可尽也;其所执守, 可见而不可论也. 故疾之者, 齐声而侧目;爱之者, 寡弱而无益. 亦犹撮壤不能填决河, 升水不能殄原火. 於是鼖鼓戢雷霆之音, 鞉鞞恣喋鼛之响. 芳蕙芟夷, 臭鲍佩御. 玄鬯倾弃而不羞, 醨酪专灌於圆丘. 汗血驱放而垂耳, 跛蹇驰骋於銮轩. 此古人之所以怀沙负石, 赴流鱼葬, 而不堪与之同世也. 已矣! 悲夫!
20.14 “然捐玄黎於洿泞, 非夜光之不真也, 由莫识焉;投彤卢而不弯, 非繁弱之不劲也, 坐莫赏焉. 故琼瑶俟荆和而显连城之价, 乌号须逢门而著陷坚之功, 飞菟待子豫而飚腾, 俊民值知己而宣力. 若夫美玉不出重岫, 良弓不凿百札, 骥騄不服朱轩, 命世不履爵势, 则孰知其能摅符彩之耀晔, 顿云禽於千仞, 骋逸迹以追风, 康庶绩於百揆乎?
20.15 夫其不遇, 亦得不杂糅於瓦石, 钧贱於朽木, 列镳於下乘, 等望於凡琐哉! 嗟乎! 弓广棘矢而望高手於渠广, 策疲驽而求继轨於周穆, 放斧斤而欲双巧於班墨, 忽良才而欲彝伦之攸叙, 不亦难乎? 名实虽漏於一世, 德音可邀乎将来. 乐天知命, 何虑何忧? 安时处顺, 何怨何忧哉!
清鉴卷第二十一
21.1 抱朴子曰;咸谓勇力绝伦者, 则上将之器;洽闻治乱者, 则三九之才也. 然张飞关羽万人之敌, 而皆丧元辱主, 授首非所;孔融边让文学邈俗, 而并不达治务, 所在败绩. 邓禹马援田间诸生, 而善於用兵;萧何曹叁不涉经诰, 而优於宰辅. 尔则知人果未易也. 欲试可乃已, 则恐成折足覆食束;欲听言察貌, 则或似是而非, 真伪混错. 然而世人甚以为易, 经耳过目, 谓可精尽. 余甚猜焉, 未敢许也.
21.2 区别臧否, 瞻形得神, 存乎其人, 不可力为. 自非明并日月, 听闻无音者, 愿加清澄, 以渐进用, 不可顿任. 轻假利器, 收还之既甚难, 所损者亦已多矣. 无以一事暗保其余, 同乎己者, 未必可用;异於我者, 未必可忽也.
21.3 或难曰:“夫在天者垂象, 在地者有形, 故望山度水, 则高深可推;风起云飞, 则吉凶可步. 智者睹木不瘁, 则悟美玉之在山;觌岸不枯, 则觉明珠之沈渊. 彗星出, 则知鳣鱼之方死;日月蚀, 则识骐驎之共斗. 华霍不须称, 而无限之重可知矣;江河不待量, 而不测之数已定矣. 鸿鹄之翼, 騄骐之足, 虽未飞走, 轻迅可必也. 豪曹之剑, 徐氏匕首, 虽未奋击, 其立断无疑也.
21.4 駮子有吞牛之容, 鹗鷧有凌鸷之貌. 卉茂者土必沃, 鱼大者水必广. 虎尾不附狸身, 象牙不出鼠口. 叔鱼无餍之心, 见於初生之状;食我灭宗之徵, 著乎开胞之始. 申童觉窃妻之巫臣, 张负知将贵之陈平. 范子所以绝迹於五湖者, 以句践蜂目而鸟喙也. 赵人所以息意於争锋者, 以白起首锐而视直也. 文王之接吕尚, 桑阴未移, 而知其足师矣. 玄德之见孔明, 晷景未改, 而腹心已委矣.
21.5 郭泰中才, 犹能知人, 故入颍川则友李元礼, 到陈留则结符伟明, 入外黄则亲韩子助, 至蒲亨则师仇季知, 止学舍则收魏德公, 观耕者则拔茅季伟, 奇孟敏於担负, 戒元艾之必败. 终如其言, 一无差错. 必能简精钝於符表, 详舒急乎声气, 料明暗於举厝, 察清浊於财色, 观取与於宜适, 谓虚实於言行, 考操业於闺阃, 校始终於信效, 善否之验, 不其易乎? ”
21.6 抱朴子答曰:“余非谓人物了不可知, 知人挺无形理也. 徒以斯术存乎大明, 非夫当人自许. 然而世士各谓能之, 是以有云, 以警付任耳. 夫貌望丰伟者不必贤, 而形器尪瘁者不必愚, 咆哮者不必勇, 淳淡者不必怯. 或外候同而用意异, 或气性殊而所务合. 非若天地有常候, 山川有定止也.
21.7 物亦故有远而易知, 近而难料, 譬犹眼能察天衢, 而不能周项领之间;耳能闻雷霆, 而不能识虫岂虱之音也. 唐吕樊许善於相人状, 唯知寿夭贫富官秩尊卑, 而不能审情性之宽克, 志行之洿隆. 惟帝难之, 况庸人乎! 而吾子举论形之例, 诘精神之谈, 未修其本, 殆失指矣.
21.8 “夫亡射之箭, 皆破秋毫. 然准的恒不得为工. 叔向之母, 申氏之子, 非不一得, 然不能常也. 陶唐稽古而失任, 姬公钦明而谬授. 尼父远得崇替於未兆, 近失澹台於形骸. 延州审清浊於千载之外, 而蔽奇士於咫尺之内. 知人之难, 如此其甚. 郭泰所论, 皆为此人过上圣乎? 但其所得者, 显而易识;其所失者, 人不能纪.
21.9 “且夫所贵, 贵乎见俊才於无名之中, 料逸足乎吴坂之间, 掇怀珠之蚌於九渊之底, 指含光之珍於积石之中. 若伯喈识绝音之器於烟烬之余, 平子剔逸响之竹於未用之前. 六军之聚, 市人之会, 暂观一睹, 无所眩惑, 探其潜生之心计, 定其始终之事行, 乃为独见不传之妙耳. 若如未论(原文有脱文), 必俟考其操蹈之全毁, 观其云为之好丑, 此为丝线既铨衡, 布帛已历於丈尺, 徐乃说其斤两之轻重, 端匹之修短, 人皆能之, 何烦於明哲哉! ”
行品卷第二十二
22.1 抱朴子曰:拟玄黄之覆载, 扬明并以表微;文彪日丙而备体, 独澄见以入神者, 圣人也. 禀高亮之纯粹, 抗峻标以邈俗, 虚灵机以如愚, 不贰过而谄黩者, 贤人也. 居寂寞之无为, 蹈修直而执平者, 道人也. 尽烝尝於存亡, 保发肤以扬名者, 孝人也. 垂恻隐於有生, 恒恕己以接物者, 仁人也. 端身命以徇国, 经险难而一节者, 忠人也. 觌微理於难觉, 料倚伏於将来者, 明人也. 量理乱以卷舒, 审去就以保身者, 智人也. 顺通塞而一情, 任性命而不滞者, 达人也. 不枉尺以直寻, 不降辱以苟合者, 雅人也. 据体度以动静, 每清详而无悔者, 重人也. 体冰霜之粹素, 不染洁於势利者, 清人也. 笃始终於寒暑 , 虽危亡而不猜者, 义人也. 守一言於久要, 历衰而不渝者, 信人也. 摛锐藻以立言, 辞炳蔚而清允者, 文人也. 奋果毅之壮烈, 骋干戈以静难者, 武人也. 甄《坟》《索》之渊奥, 该前言以穷理者, 儒人也. 锐乃心於精义, 吝寸阴以进德者, 益人也. 识多藏之厚亡, 临禄利而如遗者, 廉人也. 不改操於得失, 不倾志於可欲者, 贞人也. 恤急难而忘劳, 以忧人为己任者, 笃人也. 洁皎分以守终, 不逊避而苟免者, 节人也. 飞清机之英丽, 言约畅而判滞者, 辩人也. 每居卑而推功, 虽处泰而滋恭者, 谦人也. 崇敦睦於九族, 必居正以赴理者, 顺人也. 临凝结而能断, 操绳墨而无私者, 干人也. 拔朱紫於中构, 剖犹豫以允当者, 理人也. 步七曜之盈缩, 推兴亡之道度者, 术人也. 赴白刃而忘生, 格兕虎於林谷者, 勇人也. 整威容以肃众, 仗法度而无二者, 严人也. 创机巧以济用, 总音数而并精者, 艺人也. 凌强御而无惮, 虽险逼而不沮者, 黠人也. 执匪懈於夙夜, 忘劳瘁於深峻者, 勤人也. 蒙谤读言而晏如, 不慑惧於可畏者, 劲人也. 闻荣誉而不欢, 遭忧难而不变者, 审人也. 知事可而必行, 不犹豫於群疑者, 果人也. 循绳墨以进止, 不乾没於侥幸者, 谨人也. 奉礼度以战兢, 及亲属而无尤者, 良人也. 履道素而无欲, 时虽移而不变者, 朴人也. 凡此诸行, 了无一然, 而不跻善人之迹者, 下人也.
22.2 门人请曰:“善人之行, 既闻其目矣;恶者之事, 可以戒俗者, 愿文垂诰焉.”
抱朴子曰:“不致养於所生, 损道而危身者, 悖人也. 怀邪伪以偷荣, 豫利己而忘生者, 逆人也. 背仁义之正途, 苟危人以自安者, 凶人也. 好争夺而无厌, 专丑正而害直者, 恶人也. 出绳墨以伤刻, 心好杀而安忍者, 虐人也. 饰邪说以浸润, 构谤累於忠贞者, 谗人也. 虽言巧而行违, 实履浊而假清者, 佞人也. 不原本於枉直, 苟好胜而肆怒者, 暴人也. 措细善以取信, 阴挟毒而无亲者, 奸人也. 承风指以苟容, 揆主意而扶非者, 谄人也. 言不计於反覆, 好轻诺而无实者, 虚人也. 睹利地而忘义, 弃廉耻以苟得者, 贪人也. 睹艳逸而心荡, 饰绔绮而思邪者, 淫人也. 见成事而疑惑, 动失计而多悔者, 暗人也. 背训典而自任, 耻请问於胜己者, 损人也. 知善事而不逮, 虽多为而无成者, 劣人也. 委德行而不修, 奉权势以取媚者, 弊人也. 履蹊径以侥速, 推货贿以争津者, 邪人也. 既傲很以无礼, 好凌辱乎胜己者, 悍人也. 被抑枉则自诬, 事无苦而振慑者, 怯人也. 治细辩於稠众, 非其人而尽言者, 浅人也. 暗事宜之可否, 虽企慕而不及者, 顽人也. 知事非而不改, 闻良规而增剧者, 惑人也. 无济恤之仁心, 轻告绝於亲旧者, 薄人也. 既疾其所不逮, 喜他人之有灾者, 妒人也. 专财谷而轻义, 观困匮而不振者, 吝人也. 冒至危以侥幸, 植祸败而不悔者, 愚人也. 情局碎而偏党, 志唯务於盈利者, 小人也. 骋鹰犬於原兽, 好博戏而无已者, 迷人也. 忘等威之异数, 快饰玩之夸丽者, 奢人也. 耽声色於饮宴, 废庆吊於人理者, 荒人也. 既无心於修尚, 又怠惰於家业者, 懒人也. 无抑断之威仪, 每脱易而不思者, 轻人也. 观道义而如醉, 闻货殖而波扰者, 秽人也. 杖浅短而多谬, 暗趋舍之臧否者, 笨人也. 憎贤者而不贵, 闻高言而如聋者,嚣人也. 睹朱紫而不分, 虽提耳而不悟者, 蔽人也. 违道义以趑趄, 冒礼刑而罔顾者, 乱人也. 每动作而受嗤, 言发口而违理者, 拙人也. 事酋豪如仆虏, 值衰微而背惠者, 慝人也. 捐贫贱之故旧, 轻人士而踞傲者, 骄人也. 弃衰色而广欲, 非宦学而远游者, 荡人也. 无忠信之纯固, 背恩养而趋利者, 叛人也. 当交颜而面从, 至析离而背毁者, 伪人也. 习强梁而专己, 距忠告而不纳者, 刺人也.”
22.3 抱朴子曰:人技未易知, 真伪或相似. 士有颜貌修丽, 风表闲雅, 望之溢目, 接之适意, 威仪如龙虎, 盘旋成规矩. 然心蔽神否, 才无所堪, 心中所有, 尽附皮肤. 口不能吐片奇, 笔不能属半句;入不能宰民, 出不能用兵;治事则事废, 衔命则命辱. 动静无宜, 出处莫可. 盖难分之一也.
22.4 士有貌望朴悴, 容观矬陋, 声气雌弱, 进止质涩. 然而含英怀宝, 经明行高, 榦过元凯, 文蔚春林. 官则庶绩康用, 武则克全独胜. 盖难分之二也.
22.5 士有谋猷渊邃, 术略入神, 智周成败, 思洞幽玄, 才兼能事, 神器无宜;而口不传心, 笔不尽意, 造次之接, 不异凡庸. 盖难分之三也.
22.6 士有机变清锐, 巧言绮粲, 擥引譬喻, 渊涌风厉;然而口之所谈, 身不能行;长於识古, 短於理今, 为政政乱, 牧民民怨. 盖难分之四也.
22.7 士有外形足恭, 容虔言恪, 而神疏心慢, 中怀散放, 受任不忧, 居局不治, 盖难分之五也.
22.8 士有控弦命中, 空拳入白, 倒乘立骑, 五兵毕习;而体轻虑浅, 手剿心怯, 虚试无对, 而实用无验. 望尘奔北, 闻敌失魄. 盖难分之六也.
22.9 士有梗概简缓, 言希貌朴, 细行阙漏, 不为小勇, 口止局口止脊拘检, 犯而不校, 握爪垂翅, 名为弱愿. 然而胆劲心方, 不畏强御, 义正所在, 视死犹归, 支解寸断, 不易所守. 盖难分之七也.
22.10 士有孝友温淑, 恂恂平雅, 履信思顺, 非礼不蹈, 安困洁志, 操清冰霜;而疏迟迂阔, 不达事要, 见机不作, 所为无成, 居己梁倡, 受任不举. 盖难分之八也.
22.11 士有行己高简, 风格峻峭, 啸傲偃蹇, 凌侪慢俗, 不肃检括, 不护小失, 适情率意, 旁若无人, 朋党排谴, 谈者同败, 士友不附, 品藻所遗. 而立朝正色, 知无不为, 忠於奉上, 明以摄下. 盖难分之九也.
22.12 士有含弘旷济, 虚己受物, 藏疾匿瑕, 温恭廉洁, 劳谦冲退, 救危全信, 寄命不疑, 托孤可保;而纯良暗权, 仁而不断, 善不能赏, 恶不忍罚, 忠贞有余, 而榦用不足, 操柯犹豫, 废法效非, 枉直混错, 终於负败. 盖难分之十也.
22.13 夫物有似而实非, 若然而不然. 料之无惑, 望形得神, 圣者其将病诸, 况乎常人? 故用才取士, 推昵结友, 不可以不精择, 不可以不详试也. 若乃性行之惑变, 始正而终邪, 若王莽初则美於伊霍, 晚则剧於赵高, 又非中才所能逆尽也.
22.14 若令士之易别, 如鹪鹩之与鸿鹄, 狐兔之与龙麟者, 则四凶不得官於尧朝, 管蔡不得几危宗周, 仲尼无澹台之失, 延陵无捐金之恨, 伊尹无七十之劳, 项羽无嫌范之悔矣. 所患於其如石武石夫之乱瑾瑜, 鹪螟之似凤皇, 凝冰之类水精, 烟熏之疑云气, 故令不谬者鲜也. 惟帝难之, 矧乎近人哉!
22.15 夫惟大明, 玄鉴幽微, 灵铨揣物, 思灼沈昧, 瞻山识璞, 临川知珠. 士於难分之中, 而无取舍之恨者, 使臧否区分, 抑扬咸允. 武丁姬文不独治, 而傅说吕尚不永弃, 高莽宰嚭不得成其恶, 弘恭石显无所容其伪矣. 其盖取士之较略, 选择之大都耳. 精微以求, 存乎其人, 固非毫翰之所备缕也.
弭讼卷第二十三
23.1 姑子刘君士由之论曰:“人纲始於夫妇, 判合拟乎二仪. 是故大婚之礼, 古人所重, 将合二姓之好, 以承祖宗之基. 主人拜迎於门, 听命於庙, 玄纁贽币, 亲御授绥, 婿有三年之丧, 致命女氏, 女氏许诺而不敢改. 大丧既没, 请命於婿, 婿有辞焉, 然後乃嫁. 所以崇敬让也. 岂有先讼後婿之谓乎?
23.2 而末世轻慢, 伤化败俗, 举不修义, 许而弗与, 讼阋秽辱, 烦塞官曹. 今可使诸争婚者, 未及同牢, 皆听义绝, 而倍还酒礼, 归其币帛. 其尝已再离者, 一倍裨娉. 其三绝者, 再倍裨娉. 如此, 离者不生讼心, 贪吝者无利重受, 乃王治要术, 不易之永法也.”
23.3 抱朴子答曰:“刘君悯德让之凌替, 疾民争之损化, 虽速我讼, 室家不足, 用和之贵, 将遂沦胥. 创谠言以拾世遗, 建嘉谋以拯流遁, 纷哗之俗, 将以此而易, 无耻之风, 将由此而移. 弥纶情伪, 固难间矣. 诚经国之永法, 至益之笃论也.
23.4 洪以不敏, 不识至理, 造次承问, 窃有疑焉. 夫婚媾之结, 义无逼迫, 彼则简择而求, 此则可意乃许, 轻诺後悔, 罪在女氏, 食言弃信, 与夺任情, 严防峻制, 未之能弭. 今猥恣之, 唯责裨娉倍贫者所惮也, 丰於财者, 则适其愿矣. 後所许者, 或能富殖, 助其裨娉, 必所甘心. 然则先家拱默, 不得有言, 原情论之, 能无怨叹乎?
23.5 夫不伏之人, 视死犹归, 血刃之祸, 於是将起. 今苟惜其辞讼之小丑, 而构其难忍之大恨, 所谓爱其僦览之烦, 忘其凋殒之酷也. 夫买物於市者, 或加价而夺之, 则鲜忍而不忿然矣, 况乎见夺待告之妻哉! 此法遂用者, 将使结婚者, 虽纳敬亲迎, 犹抱有见夺之虑. 何者? 刘君之论, 以同牢为断, 固也.
23.6 尔则女氏虽受币积年, 恒挟在意之威, 恃可数夺, 必惰於择婿, 婿小不得意, 便得改悔, 结雠带祸, 莫此之甚矣. 曩人画法, 虑关终始, 杜渐防萌, 思之良精, 而不关恣夺之路, 断以报板之制者, 殆有决乎?
23.7 傥令女有国色, 倾城绝伦, 而值豪右权臣之徒, 目玩冶容, 心忘礼度, 资累千金, 情无所吝. 十倍还娉, 犹所不惮, 况但一乎? 华氏不难於杀孔父而取其妻, 楚人为子迎妇, 以其美而自纳之. 以此论之, 岂惜倾竭居产以助女氏还前家之直哉! 小人轻薄, 睚眦成怨, 又喜委衰逐盛, 蹋冷趋热, 此法之行, 则必多夺贫贱而与富贵者矣. 不审吾君, 何方以防弊乎!
23.8 或曰:可使女氏受娉无丰约, 皆以即日报板, 後皆使时人署姓名於别板, 必十人已上, 必备远行及死亡. 又令女之父兄若伯叔, 答婿家书, 必手书一纸, 若有变悔而证据明者, 女氏父母兄弟, 皆加刑罪. 如此, 庶於无讼者乎!
酒诫卷第二十四
24.1 抱朴子曰:目之所好, 不可从也;耳之所乐, 不可顺也;鼻之所喜, 不可任也;口之所嗜, 不可随也;心之所欲, 不可恣也. 故惑目者, 必逸容鲜藻也;惑耳者, 必妍音淫声也;惑鼻者, 必草臣蕙芬也;惑口者, 必珍羞嘉旨也;惑心者, 必势利功名也. 五者毕惑, 则或承之祸为身患者, 不亦信哉!
24.2 是以智者严櫽括於性理, 不肆神以逐物, 检之以恬愉, 增之以长算. 其抑情也, 剧乎堤防之备决;其御性也, 过乎腐辔之乘奔. 故能内保永年, 外免衅累也. 盖饥寒难堪者也, 而清节者不纳不义之谷帛焉;困贱难居者也, 而高尚者不处危乱之荣贵焉. 盖计得则能忍之心全矣, 道胜则害性之事弃矣.
24.3 夫酒醴之近味, 生病之毒物, 无毫分之细益, 有丘山之巨损, 君子以之败德, 小人以之速罪, 耽之惑之, 鲜不及祸. 世之士人, 亦知其然, 既莫能绝, 又不肯节, 纵心口之近欲, 轻召灾之根源, 似热渴之恣冷, 虽适己而身危也. 小大乱丧, 亦罔非酒.
24.4 然而俗人是酣是湎, 其初筵也, 抑抑济济, 言希容整, 咏《湛露》之“厌厌”, 歌“在镐”之“恺乐”, 举“万寿”之觞, 育“温克”之义. 日未移晷, 体轻耳热. 夫琉璃海螺之器并用, 满酌罚余之令遂急. 醉而不止, 拔辖投井.
24.5 於是口涌鼻溢, 濡首及乱. 屡舞跹跹, 舍其坐迁;载号载呶, 如沸如羹. 或争辞尚胜, 或哑哑独笑, 或无对而谈, 或呕吐几筵, 或值厥足良倡, 或冠脱带解.
24.6 贞良者流华督之顾眄, 怯懦者效庆忌之蕃捷, 迟重者蓬转而波扰, 整肃者鹿踊而鱼跃. 口讷於寒暑者, 皆摇掌而谱声, 谦卑而不竞者, 悉裨瞻以高交. 廉耻之仪毁, 而荒错之疾发;阘茸之性露, 而傲佷之态出.
24.7 精浊神乱, 臧否颠倒. 或奔车走马, 赴阬谷而不惮, 以九折之阪为虫岂封;或登危蹋颓, 虽堕坠而不觉, 以吕梁之渊为牛迹也. 或肆仇於器物, 或酗醟於妻子;加枉酷於臣仆, 用剡锋乎六畜;炽火烈於室庐, 掊宝玩於渊流;迁威怒於路人, 加暴害於士友. 亵严主以夷戮者, 有矣;犯凶人而受困者, 有矣.
24.8 言虽尚辞, 烦而叛理;拜伏徒多, 劳悲非敬. 臣子失礼於君亲之前, 幼贱悖慢於耆宿之坐. 谓清谈为诋詈, 以忠告为侵己. 於是白刃抽而忘思难之虑, 棒杖奋而罔顾乎前後. 构漉血之雠, 招大辟之祸.
24.9 以少凌长, 则乡党加重责矣;辱人父兄, 则子弟将推刃矣;发人所讳, 则壮士不能堪矣;计数深克, 则醒者不能恕矣. 起众患於须臾, 结百疒阿於膏肓. 奔驷不能追既往之悔, 思改而无自反之蹊. 盖智者所深防, 而愚人所不免也. 其为祸败, 不可胜载.
24.10 然而欢集, 莫之或释, 举白盈耳, 不论於能否. 计沥雨留於小余, 以稽迟为轻己. 倾匡注於所敬, 殷勤变而成薄. 劝之不持, 督之不尽, 怨色丑音所由而发也.
24.11 夫风经府藏, 使人惚怳, 及其剧者, 自伤自虞. 或遇斯疾, 莫不忧惧, 吞苦忍痛, 欲其速愈. 至於醉之病性, 何异於兹. 而独居密以逃风, 不能割情以节酒. 若畏酒如畏风, 憎醉如憎病, 则荒沈之咎塞, 而流连之失止矣. 夫风之为疾, 犹展攻治, 酒之为变, 在乎呼吸. 及其闷乱, 若存若亡, 视泰山如弹丸, 见沧海如盘盂, 仰嚾天堕, 俯呼地陷, 卧待虎狼, 投井赴火, 而不谓恶也. 夫用身之如此, 亦安能惜敬恭之礼, 护喜怒之失哉!
24.12 昔仪狄既疏, 大禹以兴. 糟丘酒池, 辛癸以亡. 丰侯得罪, 以戴尊衔怀. 景升荒坏, 以三雅之爵. 刘松烂肠, 以逃暑之饮. 郭珍发狂, 以无日不醉. 信陵之凶短, 襄子之乱政, 赵武之失众, 子反之诛戮, 汉惠之伐命, 灌夫之灭族, 陈遵之遇害, 季布之疏斥, 子建之免退, 徐邈之禁言, 皆是物也. 世人好之乐之者甚多, 而戒之畏之者至少, 彼众我寡, 良箴安施? 且愿君节之而已.
24.13 曩既年荒谷贵, 人有醉者相杀, 牧伯因此辄有酒禁, 严令重申, 官司搜索, 收执榜徇者相辱, 制鞭而死者太半. 防之弥峻, 犯者至多. 至乃穴地而酿, 油囊怀酒. 民之好此, 可谓笃矣. 余以匹夫之贱, 托此空言之书, 未如之何矣.
24.14 又临民者虽设其法, 而不能自断斯物, 缓己急人, 虽令不从, 弗躬弗亲, 庶民弗信. 以此而教, 教安得行;以此而禁, 禁安得止哉? 沽卖之家, 废业则困, 遂修饰赂遗, 依凭权右, 所属吏不敢问. 无力者独止, 而有势者擅市. 张炉专利, 乃更倍售, 从其酤买, 公行靡惮, 法轻利重, 安能免乎哉?
24.15 或人难曰:“夫夏桀殷纣之亡, 信陵汉惠之残, 声色之过, 岂唯酒乎! 以其生患於古, 而断之於今, 所谓以褒姒丧周, 而欲人君废六宫, 以阿房之危秦, 而使王者结草庵也. 盖闻昊天表酒旗之宿, 坤灵挺空桑之化, 燎祡员丘, 瘗薶圻泽,祼鬯仪彝, 寘降神祇, 酒为礼也.
24.16 千锺百觚, 尧舜之饮也. 唯酒无量, 仲尼之能也. 姬旦酒肴不撤, 故能制礼作乐. 汉高婆娑巨醉, 故能斩蛇鞠旅. 於公引满一斛, 而断狱益明. 管辂倾仰三斗, 而清辩绮粲. 扬云酒不离口, 而《太玄》乃就. 子圉醉无所识, 而霸功以举. 一瓶之醪倾, 而三军之众悦. 解毒之觞行, 而盗马之属感. 消忧成礼, 策勋饮至, 降神合人, 非此莫以也. 内速诸父, 外将嘉宾, 如淮如渑, 《春秋》所贵. 由斯言之, 安可诫乎? ”
24.17 抱朴子答曰:“酒旗之宿, 则有之矣. 譬犹悬象著明, 莫大乎日月;水火之原, 於是在焉. 然节而宣之, 则以养生立功;用之失适, 则焚溺而死. 岂可恃悬象之在天, 而谓水火不杀人哉? 宜生之具, 莫先於食;食之过多, 实结症瘕. 况於酒醴之毒物乎!
24.18 夫使彼夏桀殷纣信陵汉惠荒流於亡国之淫声, 沈溺於倾城之乱色, 皆由乎酒熏其性, 醉成其势, 所以致极情之失, 忘修饰之术者也. 我论其本, 子识其末, 谓非酒祸, 祸其安出? 是独知猛雨之沾衣, 而不知云气之所作;唯患飞埃之糁目, 而不觉飚风之所为也.
24.19 “千锺百斛, 不经之言, 不然之事, 明者不信矣. 夫圣人之异自才智, 至於形骸非能兼人, 有七尺三丈之长, 万倍之大也. 一日之饮, 安能至是? 仲尼则畏性之变, 不敢及乱. 周公则终日百拜, 肴乾酒澄. 上圣战战, 犹且若斯, 况乎庸人, 能无悔乎?
24.20 汉高应天, 承运革命, 向虽不醉, 犹当斩蛇. 於公聪达, 明於听断, 小大以情, 不失枉直. 是以刑不滥加, 世无怨民. 但其健饮, 不即废事. 若论大醉, 亦俱无知. 决疑之才, 何赖於酒? 未闻皋繇甫侯子产释之, 醉乃折狱也.
24.21 管辂年少, 希当剧谈, 故假酒势以助胆气. 若过其量, 亦必迷错. 及其刺毫厘於爻卦, 索鬼神之变化, 占气色以决盛衰, 聆鸣鸟以知方来, 候风云而克吉凶, 观碑柏而识祸福, 岂复须酒, 然後审之?
24.22 扬云通人, 才高思远, 英瞻之富, 禀之自天, 岂藉外物, 以助著述? 及其数饮, 由於偶好;亦或有疾, 以宜药势耳. 子圉肆志, 盖已素定. 虽复不醉, 亦於终果. 瓶醪悦众, 寓言之喻. 诚能赏罚允当, 威恩得所, 长算纵横, 应机无方, 则士思果毅, 人乐奋命. 其不然也, 虽流酒渊, 何补胜负? 缪公饮盗, 造次之权, 舍法长恶, 何足多称哉! 岂如慎之邪?
疾谬卷第二十五
25.1 抱朴子曰:世故继有, 礼教渐颓. 敬让莫崇, 傲慢成俗. 俦类饮会, 或蹲或踞. 暑夏之月, 露首袒体. 盛务唯在摴草捕弹棋, 所论极於声色之间, 举足不离绮繻纨袴之侧, 游步不去势利酒客之门. 不闻清谈讲道之言, 专以丑辞嘲弄为先. 以如此者为高远, 以不尔者为騃野.
25.2 於是驰逐之庸民, 偶俗之近人, 慕之者犹宵虫之赴明烛, 学之者犹轻毛之应飚风. 嘲戏之谈, 或上及祖考, 或下逮妇女. 往者务其必深焉, 报者恐其不重焉. 倡之者不虑见答之後患, 和之者耻於言轻之不塞. 周禾之芟, 温麦之刈, 实由报恨, 不能已也. 利口者扶强而党势, 辩给者借鍒以刺瞂. 以不应者为拙劣, 以先止者为负败. 如此, 交恶之辞, 焉能默哉!
25.3 其有才思者之为之也, 犹善於依因机会, 准拟体例, 引古喻今, 言微理举, 雅而可笑, 中而不伤, 不枨人之所讳, 不犯人之所惜. 若夫拙者之为之也, 则枉曲直凑, 使人愕愕然, 妍之与媸, 其於宜绝, 岂唯无益而已哉!
25.4 乃有使酒之客, 及於难侵之性, 不能堪之, 拂衣拔棘, 而手足相及, 丑言相加於所尊, 欢心变而成雠, 绝交坏身, 构隙致祸, 以杯螺相掷者有矣, 以阴私相讦者有矣. 昔陈灵之被矢, 灌氏之泯族, 匪降自天, 口实为之. 枢机之发, 荣辱之主, 二缄之戒, 岂欺我哉!
25.5 激雷不能追既往之失辞, 班轮不能磨斯言之既玷. 虽不能三思而吐清谈, 犹可息谑调以防祸萌也. 尊其辞令, 敬其威仪, 使言无口过, 体无倨容, 可法可观, 可畏可爱, 盖远辱之良术, 全交之要道也.
25.6 且夫慢人者, 不爱其亲者也;轻斗者, 不重遗体者也. 皆陷不孝, 可不详乎! 然而迷谬者无自见之明;触情者讳逆耳之规. 疾美而无直亮之针艾, 群惑而无指南以自反. 谄媚小人, 欢笑以赞善;面从之徒, 拊节以称功. 益使惑者不觉其非, 自谓有端晏之捷过人之辩, 而不悟斯乃招患之旌召害之符传非之驿倾身之车也. 岂徒减其方策之令闻, 亏其没世之德音而已哉!
25.7 盖虽有偕老之慎, 不能救一朝之过, 虽有陶朱之富, 不能赎片言之谬. 故毫厘之失, 有千里之差;伤人之语, 有剑戟之痛. 积微致著, 累浅成深, 鸿羽所以沈龙舟, 群轻所以折劲轴, 寸飚所以燔百寻之室, 蠹蝎所以仆连抱之木也. 古贤何独口止局口止脊恂恂之如彼, 今人何其愦慢傲放之如此乎!
25.8 是以高世之士, 望尘而旋迹;轻薄之徒, 响赴而影集. 谋事无智者之助, 居危无切磋之益. 良史悬笔, 无可书之善;谈者含音, 无足传之美. 令闻不著, 丑声宣流, 没有余败, 贻讥将来, 始无可法, 终无可纪, 斯亦志士之耻也.
25.9 安忍为之! 过而不改, 斯诚委夷路而陷丛棘, 舍嘉旨而咽钩吻者也, 岂所谓以小善为无益而不为, 以小恶为无损而不止, 以至恶积而不可掩, 罪大而不可解者邪! 余愿世人改其无检之行, 除其骄吝之失, 遣其夸矜尚人之疾, 绝息嘲刑不典之言, 则赵胜之门无去客, 黄祖之棓无所用矣.
25.10 抱朴子曰:或有不治清德以取敬, 而仗气力以求畏. 其入众也, 则亭立不坐, 争处端上, 作色谐声, 逐人自安, 其不得意, 恚怼不退. 其行出也, 则逼狭之地, 耻於作途, 振策长驱, 推人於险, 有不即避, 更加摅顿. 鸣呼, 非哉! 此云古之卑而不可逾, 推荫让路, 劳谦下士, 无竞於物, 立若不胜衣, 行若不容身者, 何其缅然之不肖哉!
25.11 夫德盛操清, 则虽深自挹降, 而人犹贵之. 若履蹈不高, 则虽行凌暴, 而人犹不敬. 假令外服人体, 内失人心, 所谓见憎恶, 非为见尊重也. 昔庄生未食, 赵王侧立;驺衍入疆, 燕君拥彗;康成之里, 逆虏望拜;林宗之庭, 莫不卑肃. 非力之所服也.
25.12 夫以抄盗致财, 虽巨富不足嘉, 凶德胁人, 虽见惮不足荣也, 然而庸民为之不恶. 故闻其言者, 犹鸱枭之来鸣也;睹其面者, 若鬼魅之见形也. 其所至诣, 则如妖怪之集也;其在道途, 则甚逢虎之群也. 愚夫行之, 自矜为豪;小人徵之, 以为横阶. 乱靡有定, 实此之由也.
25.13 然敢为此者, 非必笃顽也. 率多冠盖之後, 势援之门, 素颇力行善事, 以窃虚名, 名既粗立, 本情便放. 或假财色以交权豪, 或因时运以佻荣位, 或以婚姻而连贵戚, 或弄毁誉以合威柄. 器盈志溢, 态发病出, 党成交广, 道通步高. 清论所不能复制, 绳墨所不能复弹, 遂成鹰头之绳, 庙垣之鼠.
25.14 所未及者, 则低眉埽地以奉望之. 居其下者, 作威作福以控御之. 故胜己者则不得闻, 闻亦阳不知也;减己者则不敢言, 言亦不能禁也. 夫灾虫害谷, 至降霜则殄矣. 佞雄乱群, 值严时则败矣. 独善其身者, 唯可以不肯事之, 不行效之而已耳. 有斧无柯, 其如之何哉!
25.15 抱朴子曰:《诗》美睢鸠, 贵其有别. 在礼, 男女无行媒, 不相见, 不杂坐, 不通问, 不同衣物, 不得亲授, 姊妹出适而反, 兄弟不共席而坐, 外言不入, 内言不出, 妇人送迎不出门, 行必拥蔽其面, 道路男由左, 女由右, 此圣人重别杜渐之明制也.
25.16 且夫妇之间, 可谓昵矣, 而犹男子非疾病不昼居於内, 将终不死妇人之手, 况於他乎! 昔鲁女不幽居深处, 以致他扈荦之变;孔妻不密潜户庭, 以起华督之祸;史激无防, 有汗种之悔;王孙不严, 有杜门之辱. 而今俗妇女, 休其蚕织之业, 废其玄紞之务, 不绩其麻, 市也婆娑. 舍中馈之事, 修周施之好. 更相从诣之适亲戚, 承星举火, 不已於行, 多将侍从, 玮晔盈路, 婢使吏卒, 错杂如市, 寻道亵谑, 可憎可恶.
25.17 或宿於他门, 或冒夜而反, 游戏佛寺, 观视渔畋, 登高临水, 出境庆吊, 开车褰帏, 周章城邑. 杯觞路酌, 弦歌行奏, 转相高尚, 习非成俗. 生致因缘, 无所不肯. 诲淫之源, 不急之甚, 刑於寡妻, 家邦乃正. 愿诸君子, 少可禁绝. 妇无外事, 所以防微矣.
25.18 抱朴子曰:轻薄之人, 迹厕高深, 交成财赡, 名位粗会, 便背礼判教, 托云率任, 才不逸伦, 强为放达, 以傲兀无检者为大度, 以惜护节操者为涩少. 於是腊鼓垂无赖之子, 白醉耳热之後, 结党合群, 游不择类, 奇士硕儒, 或隔篱而不授, 妄行所在, 虽远而必至, 携手连袂, 以遨以集, 入他堂室, 观人妇女, 指玷修短, 评论美丑, 不解此等何为者哉?
25.19 或有不通主人, 便共突前, 严饰未办, 不复窥听, 犯门折关, 逾垝穿隙, 有似抄劫之至也. 其或妾媵藏避不及, 至搜索隐僻, 就而引曳, 亦怪事也. 夫君子之居室, 犹不掩家人之不备, 故入门则扬声, 升堂则下视, 而唐突他家, 将何理乎?
25.20 然落拓之子, 无骨鲠而好随俗者, 以通此者为亲密, 距此者为不恭, 诚为当世不可以不尔. 於是要呼愦杂, 入室视妻, 促膝之狭坐, 交杯觞於咫尺, 弦歌淫冶之音曲, 以言兆文君之动心, 载号载呶, 谑戏丑亵, 穷鄙极黩, 尔乃笑乱男女之大节, 蹈《相鼠》之无仪.
25.21 夫桀倾纣覆, 周灭陈亡, 咸由无礼, 况匹庶乎! 盖信不由中, 则屡盟无益, 意得神至, 则形器可忘. 君子之交也, 以道义合, 以志契亲, 故淡而成焉. 小人之接也, 以势利结, 以狎慢密, 故甘而败焉. 何必房集内宴, 尔乃款诚, 著妻妾饮会, 然後分好昵哉!
25.22 古人鉴淫败之曲防, 杜倾邪之端渐, 可谓至矣. 修之者为君子, 背之者为罪人. 然禁疏则上宫有穿窬之男, 网漏则桑中有奔随之女. 纵而肆之, 其犹烈猛火於云梦, 开积水乎万仞, 其可扑以帚彗, 过以撮壤哉! 然而俗习行惯, 皆曰:此乃京城上国, 公子王孙贵人所共为也.
25.23 余每折之曰:夫中州, 礼之所自出也. 礼岂然乎! 盖衰乱之所兴, 非治世之旧风也. 夫老聃, 清虚之至者也, 犹不敢见乎所欲, 以防心乱, 若使柳下惠洁(疑脱一字)高行, 屡接亵宴, 将不能不使情生於中, 而色形於表, 况乎情淡者万未一, 而抑情者难多得. 如斯之事, 何足长乎?
25.24 穷士虽知此风俗不足引进, 而名势并乏, 何以整之! 每以为慨, 故常获憎於斯党, 而见谓为野朴之人, 不能随时之宜, 余期於信己而已, 亦安以我之不可, 从人之可乎! 可叹非一, 率如此也. 已矣夫, 吾未如之何也! 彼之染入邪俗, 沦胥以败者, 曷肯纳逆耳之谠言, 而反其东走之远迹哉!
25.25 抱朴子曰:俗间有戏妇之法, 於稠众之中, 亲属之前, 问以丑言, 责以慢对, 其为鄙黩, 不可忍论. 或蹙以楚挞, 或系脚倒悬. 酒客酗醟, 不知限齐, 至使有伤於流血, 口止委折支体者, 可叹者也. 古人感离别而不灭烛, 悲代亲而不举乐礼, 论礼, 娶者羞而不贺. 今既不能动蹈旧典, 至於德为乡闾之所敬, 言为人士之所信, 诚宜正色矫而呵之, 何谓同其波流, 长此弊俗哉! 然民间行之日久, 莫觉其非, 或清谈所不能禁, 非峻刑不能止也. 遂诎周而疵孔, 谓傲放为邈世矣.
25.26 或因变故, 佻窃荣贵, 或赖高援, 翻飞拔萃, 於是便骄矜夸骜, 气凌云物, 步高视远, 眇然自足, 顾瞻否滞失群之士, 虽实英异, 忽焉若草. 或倾枕而延宾, 或称疾以距客, 欲令人士立门以成林, 军骑填噎於闾巷, 呼谓尊贵, 不可不尔.
25.27 夫以势位言之, 则周公勤於吐握;以闻望校之, 则仲尼恂恂善诱. 咸以劳谦为务, 不以骄慢为高. 汉之末世, 则异於兹. 蓬发乱鬓, 横挟不带. 或亵衣以接, 或裸袒而箕踞. 朋友之集, 类味之游, 莫切切进德, 门言门言修业, 攻过弼违, 讲道精义.
25.28 其相见也, 不复叙离阔, 问安否. 宾则入门而呼奴, 主则望客而唤狗. 其或不尔, 不成亲至, 而弃之不与为党, 及好会, 则狐蹲牛饮, 争食竞割. 掣拨淼摺, 无复廉耻, 以同此者为泰, 以不尔者为劣. 终日无及义之言, 彻夜无箴规之益. 诬引老庄, 贵於率任, 大行不顾细礼, 至人不拘检括, 啸傲纵逸, 谓之体道. 呜呼, 惜乎, 岂不哀哉!
25.29 於是嘲族以叙欢交, 极黩以结情款. 以倾倚申脚者为妖妍标秀, 以风格端严者为田舍朴马矣;以蚩镇抗指者为巢力令鲜倚, 以出言有章者为摺答猝突. 凡彼轻薄之徒, 虽便辟偶俗, 广结伴流, 更相推扬, 取达速易, 然率皆皮肤狡泽, 而怀空抱虚. 有似蜀人瓠壶之喻, 胸中无一纸之诵, 所识不过酒炙之事. 所谓傲很明德, 即聋从昧, 冒於货财, 贪於饮食, 左生所载, 不才之子也.
25.30 若问以《坟》《索》之微言, 鬼神之情状, 万物之变化, 殊方之奇怪, 朝廷宗庙之大礼, 郊祀禘祫之仪品, 三正四始之原本, 阴阳律历之道度, 军国社稷之殿式, 古今因革之异同, 则怳悸自失, 喑鸣俯仰, 蒙蒙焉, 莫莫焉. 虽心觉面墙之困, 而外护其短乏之病, 不肯谧己, 强张大谈, 曰:杂碎故事, 盖是穷巷诸生章句之士, 吟咏而向枯简, 匍匐以守黄卷者所宜识, 不足以问吾徒也.
25.31 诚知不学之弊, 硕儒之贵, 所祖习之非, 所轻易之谬, 然终於迷而不返者, 由乎放诞者无损於进趋故也. 若高人以格言弹而呵之, 有不畏大人而长恶不悛者, 下其名品, 则宜必惧然冰泮而革面, 旋而东走之迹矣.
讥惑卷第二十六
26.1 抱朴子曰:澄浊剖判, 庶物化生, 习族或能应对焉, 毛宗或有知言焉. 于玃识往, 归终知来, 玄禽解阴阳, 虫也虫岂远泉流, 蓍龟无以过焉, 甘石不能胜焉. 夫唯无礼, 不厕贵性, 厥初邃古, 民无阶级, 上帝悼混然之甚陋, 悯巢穴之可鄙, 故构栋宇以去鸟兽之群, 制礼数以异等威之品. 教以盘旋, 训以揖让, 立则磬折, 拱则抱鼓, 趋步升降之节, 瞻视接对之容, 至於三千. 盖检溢之堤防, 人理之所急也. 故俨若冠於曲礼, 望貌首於五事, 出门有见宾之肃, 闲居有敬独之戒, 颜生整仪於宵浴, 仲由临命而结缨, 恭容暂废, 惰慢已及, 安上治民, 非此莫以.
26.2 盖人之有礼, 犹鱼之有水矣. 鱼之失水, 虽暂假息, 然枯糜可必待也. 人之弃礼, 虽犹面见然, 而祸败之阶也. 鲁秉周礼, 暴兵不加, 魏式干木, 锐冠旋旆. 大楚带甲百万, 而有振槁之月色;强秦肴函袭崄, 而无折柳之固. 岂非弃三本而丧根柢之攸召哉! 矧乎安逸触情, 丧乱日久, 风秃页教沮, 抑断之仪废, 简脱之俗成, 近人值政化之蚩役, 庸民遭道网之绝紊, 犹网鱼之去水罟, 围兽之出陆罗也.
26.3 丧乱以来, 事物屡变, 冠履衣服, 袖袂财制, 日月改易, 无复一定. 乍长乍短, 一广一狭, 忽高忽卑, 或粗或细, 所饰无常, 以同为快. 其好事者, 朝夕放效, 所谓“京辇贵大眉, 远方皆半额”也.
26.4 余实凡夫, 拙於随俗, 其服物变不胜, 故不变, 无所损者, 余未曾易也. 虽见指笑, 余亦不理也. 岂苟欲违众哉, 诚以为不急耳. 上国众事, 所以胜江表者多, 然亦有可否者, 君子行礼, 不求变俗, 谓违本邦之他国, 不改其桑梓之法也. 况其在於父母之乡, 亦何为当事弃旧而强更学乎! 吴之善书, 则有皇象刘纂岑伯然朱季平, 皆一代之绝手, 如中州有锺元常胡孔明张芝索靖, 各一邦之妙, 并用古体, 俱足周事.
26.5 余谓废已习之法, 更勤苦以学中国之书, 尚可不须也, 况於乃有转易其声音, 以效北语, 既不能便良, 似可耻可笑, 所谓不得邯郸之步, 而有匍匐之嗤者. 此犹其小者耳, 乃有遭丧者, 而学中国哭者, 令忽然无复念之情. 昔锺仪庄舃, 不忘本声, 古人韪之.
26.6 孔子云:丧亲者, 若婴儿之失母. 其号岂常声之有! 宁令哀有余而礼不足, 哭以泄哀, 妍拙何在? 而乃治饰其音, 非痛切之谓也. 又闻贵人在大哀, 或有疾病, 服石散以数食宣药势, 以饮酒为性命, 疾患危笃, 不堪风冷, 帏帐茵褥, 任其所安, 於是凡琐小人之有财力者, 了不复居於丧位, 常在别房, 高床重褥, 美食大饮, 或与密客, 引满投空, 至於沈醉. 曰:‘此京洛之法也.” 不亦惜哉!
26.7 余之乡里, 先德君子, 其居重难, 或并在衰老, 於礼唯应衰麻在身, 不成丧致毁者, 皆过哀啜粥, 口不经甘. 时人虽不肖者, 莫不企及自勉, 而今人乃自取如此, 何其相去之辽缅乎! 又凡人不解, 呼谓中国之人居丧者多皆奢溢, 殊不然也. 吾闻晋之宣景文武四帝, 居亲丧皆毁瘠逾制, 又不用王氏二十五月之礼, 皆行七月服, 於时天下之在重哀者, 咸以四帝为法, 世人何独不闻此, 而虚诬高人, 不亦惑乎!
刺骄卷第二十七
27.1 抱朴子曰:生乎世贵之门, 居乎热烈之势, 率多不与骄期而骄自来矣. 非夫超群之器, 不辩於免盈溢之过也. 盖劳谦虚己, 则附之者众;骄慢倨傲, 则去之者多;附之者众, 则安之徽也;去之者多, 则危之诊也.
27.2 存亡之机, 於是乎在. 轻而为之, 不亦蔽哉! 亦有出自卑碎, 由微而著, 徒以翕肩敛迹, 偓伊侧立, 低眉屈膝, 奉附权豪, 因缘运会, 超越不次, 毛成翼长, 蝉蜕泉壤, 便自轩昂, 目不步足, 器满意得, 视人犹芥. 或曲晏密集, 管弦嘈杂, 後宾填门, 不复接引. 或於同造之中, 偏有所见, 复未必全得也. 直以求之, 差勤以数接其情, 苞苴继到, 壶榼不旷者耳.
27.3 孟轲所谓爱而不敬, 豕畜之也. 而多有行诸, 云是自尊重之道. 自尊重之道, 乃在乎以贵下贱, 卑以自牧, 非此之谓也. 乃衰薄之弊俗, 膏肓之废疾, 安共为之, 可悲者也. 若夫伟人巨器, 量逸韵远, 高蹈独往, 萧然自得, 身寄波流之间, 神跻九玄之表, 道足於内, 遗物於外, 冠摧履决, 蓝缕带索, 何肯与俗人竞干佐之便僻, 修佞幸之媚容, 效上林喋喋之啬夫, 为春蜩夏绳之聒耳!
27.4 求之以貌, 责之以妍, 俗人徒睹其外形之粗简, 不能察其精神之渊邈, 务在皮肤, 不料心志, 虽怀英抱异, 绝伦迈世, 事动可以悟举世之术, 言发足以解古今之惑, 含章括囊, 非法不谈, 而茅蓬不能动万钧之铿锵, 侏儒不能看重仞之弘丽, 因而蚩之, 谓为凡愦. 夫非汉滨之人, 不能料明珠於泥沦之虫奉;非泣血之民, 不能识夜光於重崖之里. 虫焦螟之屯蚊眉之中, 而笑弥天之大鹏;寸鲋游牛迹之水, 不贵横海之巨鳞. 故道业不足以相涉, 聪明不足以相逮. 理自不合, 无所多怪. 所以疾之而不能默者, 愿夫在位君子, 无以貌取人, 勉勖谦损, 以永天秩耳.
27.5 抱朴子曰:世人闻戴叔鸾阮嗣宗傲俗自放, 见谓大度, 而不量其材力非傲生之匹, 而慕学之. 或乱项科头, 或裸袒蹲夷, 或濯脚於稠众, 或溲便於人前, 或停客而独食, 或行酒而止所亲, 此盖左衽之所为, 非诸夏之快事也. 夫以戴阮之才学, 犹以躭踔自病, 得失财不相补, 向使二生敬蹈检括, 恂恂以接物, 竞竞以御用, 其至到何适但尔哉! 况不及之远者, 而遵修其业, 其速祸危身, 将不移阴, 何徒不以清德见待而已乎!
27.6 昔者西施痛而卧於道侧, 姿颜妖丽, 兰麝芬馥, 见者咸美其容而念其疾, 莫不踌躇焉. 於是邻女慕之, 因伪疾伏於路间, 形状既丑, 加之酷臭, 行人皆憎其貌而恶其气, 莫不睨面掩鼻, 疾趋而过焉. 今世人无戴阮之自然, 而效其倨慢, 亦是丑女暗於自量之类也. 帝者犹执子弟之礼於三老五更者, 率人以敬也. 人而无礼, 其刺深矣. 夫慢人必不敬其亲也,
27.7 盖欲人之敬之, 必见自敬焉. 不修善事, 则为恶人, 无事於大, 则为小人. 纣为无道, 见称独夫;仲尼陪臣, 谓为素王. 则君子不在乎富贵矣. 今为犯礼之行, 而不喜闻遄死之讥, 是负豕而憎说其臭, 投泥而讳人言其污也.
27.8 昔辛有见被发而祭者, 知戎之将炽. 余观怀悯之世, 俗尚骄亵, 夷虏自遇, 其後羌胡猾夏, 侵掠上京, 及悟斯事, 乃先著之妖怪也. 今天下向平, 中兴有徵, 何可不共改既往之失, 修济济之美乎! 夫入虎狼之群, 後知贲育之壮勇;处礼废之俗, 乃知雅人之不渝. 道化凌迟, 流遁遂往, 贤士儒者, 所宜共惜, 法当扣心同慨, 矫而正之. 若力之不能, 未如之何, 且当竹柏其行, 使岁寒而无改也. 何有便当崩腾竞逐其醟茸之徒, 以取容於若曹邪! 去道弥远, 可谓为痛叹者也.
27.9 其或峨然守正, 确尔不移, 不蓬转以随众, 不改雅以入郑者, 人莫能憎而知其善, 而斯以不同於己者, 便共仇雠而不数之. 嗟乎, 衰弊乃可尔邪, 君子能使以亢亮方楞, 无党於俗, 扬清波以激浊流, 执劲矢以厉群枉, 不过当不见容与, 不得富贵耳. 天爵苟存於吾体者, 以此独立不达, 亦何苦何恨乎? 而便当伐本瓦合, 食甫糟握泥, 剸足适履, 毁方入圆, 不亦剧乎!
27.10 夫节士不能使人敬之而志不可夺也, 不能使人不憎之而道不可屈也, 不能令人不辱之而荣犹在我也, 不能令人不摈之而操不可改也. 故分定计决, 劝沮不能干, 乐天知命, 忧惧不能入, 困瘁而益坚, 穷否而不悔, 诚能用心如此者, 亦安肯草靡薄浮, 以索凿枘, 效乎礼之所弃者之所为哉!
27.11 抱朴子曰:闻之汉末诸无行, 自相品藻次第, 群骄慢傲, 不入道检者, 为都魁雄伯, 四通八达, 皆背叛礼教而从肆邪僻, 讪毁真正, 中伤非党, 口习丑言, 身行弊事, 凡所云为, 使人不忍论也. 夫古人所谓通达者, 谓通於道德, 达於仁义耳. 岂谓通乎亵黩而达於淫邪哉!
27.12 有似盗跖, 自谓有圣人之道五者也. 此俗之伤破人伦, 剧於寇贼之来, 不能经久, 岂所损坏一服而已! 若夫贵门子孙, 及在位之士, 不惜典刑, 而皆科头袒体, 踞见宾客, 既辱天官, 又移染庸民, 後生晚出, 见彼或已经清资, 或佻窃虚名, 而躬自为之, 则凡夫便谓立身当世, 莫此之为美也. 夫守礼防者苦且难, 而其人多穷贱焉;恣骄放者乐且易, 而为者皆速达焉. 於是俗人莫不委此而就彼矣.
27.13 世间或有少无清白之操业, 长以买官而富贵, 或亦其所知足以自饰也, 其党与足以相引也, 而无行之子, 便指以为证, 曰:彼纵情恣欲而不妨其赫奕矣, 此敕身履道而不免於贫贱矣. 而不知荣显者有幸, 而顿沦者不遇, 皆不由其行也. 然所谓四通八达者, 爱助附己为之, 履不及纳, 带不暇结, 携手升堂, 连袂入室, 出则接膝, 请会则直致, 所惠则得多, 属托则常听, 所欲则必副, 言论则见饶, 有患则见救, 所论荐则蹇驴蒙龙骏之价, 所中伤则孝己受商臣之谈. 故小人之赴也, 若决积水於万仞之高堤, 而放烈火乎云梦之枯草焉. 欲望萧雍济济, 後生有式, 是犹炙冰使燥, 积灰令炽矣.
百里卷第二十八
28.1 抱朴子曰:三台九列, 坐而论道;州牧郡守, 操纲举领. 其官益大, 其事愈优, 烦剧所锺, 其唯百里. 众役於是乎出, 诛求之所丛赴, 牧守虽贤而令长不堪, 则国事不举, 万机有阙, 其损败岂徒止乎一境而已哉!
28.2 令长尤宜得才, 乃急於台省之官也. 用之不得其人, 其故无他也, 在乎至公之情不行, 而任私之意不违也. 或父兄贵重, 而子弟以闻望见选;或高人属托, 而凡品以无能见叙;或是所宿念, 或亲戚匪他, 知其不可而能用此等. 亦时有快者, 不为尽无所中也. 要於不精者率多矣. 其能自效立, 勉修清约, 夙夜在公, 以求众誉, 惧风绩之不美, 耻知己之谬举, 鲜矣! 庸猥之徒, 器小志近, 冒於货贿, 唯富是图, 肆情恣欲, 无止无足. 在所司官, 知其有足, 赖主人举劾弹纠, 终於当解, 虑其结怨, 反见中伤, 不敢犯触, 而恣其贪残矣. 如此, 黎庶亦安得不困毒而离判! 离判者众, 则不得屯聚而为群盗矣.
28.3 夫百寻之室, 焚於分寸之飚;千丈之陂, 溃於一蚁之穴. 何可不深防乎! 何可不改张乎! 而秉斤两者, 或舍铨衡而任情;掌柯斧者, 或曲绳墨於附己. 选之者既不为官择人, 而求之者又不自谓不任, 於是莅政而政荒, 牧民而民散, 或有秽浊骄奢而困百姓者矣, 或有苛虐酷烈而多怨判者矣, 或有暗塞退愦而庶事乱者矣, 或有潦倒疏缓而致驰坏者矣, 或有好兴不急而疲人力者矣, 或有藏养逋逃而行凌暴者矣, 或有不晓法令而受欺弄者矣, 或有以音声酒色而致荒湎者矣, 或有围棋樗蒲而废政务者矣, 或有田猎游饮而忘庶事者矣, 或有不省辞讼而刑狱乱者矣. 百姓不堪, 起为寇贼, 衅咎发闻, 寘於丛棘, 亏君上之明, 益刑书之烦, 而民之荼毒, 亦已深矣!
28.4 夫用非其人, 譬犹被木马以繁缨, 何由骋迹於追风? 以壤龙当云雨, 安能耀景於天衢哉? 若秉国之钧, 出纳王命者, 审良药之顾眄, 不令跛蹇厕骐騄, 冒昧苟得, 暗於自量者, 虑中道之颠踬, 不以驽薾服鸾衡, 则何患庶绩之不康, 何忧四凶之不退, 三皇岂足四, 五帝难六哉!
接疏卷第二十九
29.1 抱朴子曰:以英逸而遭大明, 则桑荫未移, 而金兰之协已固矣;以长才而遇深识, 则不待历试, 而相知之情已审矣. 飘乎犹起鸿之乘劲风, 翩乎若胜鳞之蹑惊云也. 若以沈抑而可忽乎, 则姜公不用於周矣;若以疏贱而可距乎, 则毛生不贵乎赵矣;若积素行乃托政, 则甯戚不显於齐矣;若贵宿名而委任, 则陈韩不录於汉矣. 明者举大略细, 不忮不求, 故能取威定功, 成天平地, 岂肯称薪而爨, 数粒乃炊, 并瑕弃譬, 披毛索厌黑哉!
钧世卷第三十
30.1 或曰:“古之著书者, 才大思深, 故其文隐而难晓;今人意浅力近, 故露而易见. 以此易见, 比彼难晓, 犹沟浍之方江河, 虫岂垤之并嵩岱矣. 故水不发山昆山, 则不能扬洪流以东渐;书不出英俊, 则不能备致远之弘韵焉.”
30.2 抱朴子答曰:“夫论管穴者, 不可问以九陔之无外;习拘阂者, 不可督以拔萃之独见. 盖往古之士, 匪鬼匪神, 其形器虽冶铄於畴曩, 然其精神, 布在乎方策. 情见乎辞, 指归可得. 且古书之多隐, 未必昔人故欲难晓, 或世异语变, 或方言不同, 经荒历乱, 埋藏积久, 简编朽绝, 亡失者多, 或杂续残缺, 或脱去章句, 是以难知, 似若至深耳. 且夫《尚书》者, 政事之集也, 然未若近代之优文诏策军书奏议之清富赡丽也;《毛诗》者, 华彩之辞也, 然不及《上林》《羽猎》《二京》《三都》之汪濊博富也. 然则古之子书, 能胜今之作者, 何也? 然守株之徒, 喽喽所玩, 有耳无目, 何肯谓尔. 其於古人所作为神, 今世所著为浅, 贵远贱近, 有自来矣.
30.3 “故新剑以诈刻加价, 弊方以伪题见宝也. 是以古书虽质朴, 而俗儒谓之堕於天也;今文虽金玉, 而常人同之於瓦砾也. 古书者虽多, 未必尽美, 要当以为学者之山渊, 使属笔者, 得辨伐渔猎其中. 然而譬如东瓯之木, 长洲之林, 梓豫虽多, 而未可谓之为大厦之壮观, 华屋之弘丽也;云梦之泽, 孟诸之薮, 鱼肉之(有脱文)虽饶, 而未可谓之为煎火*敖之盛膳, 渝狄之嘉味也. 今诗与古诗, 俱有义理, 而盈於差美.
30.4 方之於士, 并有德行, 而一人偏长艺文, 不可谓一例也;比之於女, 俱体国色, 而一人独闲百伎, 不可混为无异也. 若夫俱论宫室, 而奚斯路寝之颂, 何如王生之赋灵光乎? 同说游猎, 而叔畋卢铃之诗, 何如相如之言上林乎? 并美祭祀, 而清庙云汉之辞, 何台郭氏南郊之艳乎? 等称征伐, 而出车六月之作, 何如陈琳武军之壮乎? 则举条可以觉焉. 近者夏侯湛潘安仁并作补亡诗, 白华由庚南陔华黍之属, 诸硕儒高才之赏文者, 咸以古诗三百, 未有足以偶二贤之所作也.
30.5 “且夫古者事事醇素, 今则莫不雕饰, 时移世改, 理自然也. 至於罽锦丽而且坚, 未可谓之减於蓑衣;辎车并妍而又牢, 未可谓之不及椎车也. 书犹言也, 若入谈语, 故为知有(音? ), 胡越之接, 终不相解, 以此教戒, 人岂知之哉! 若言以易晓为辨, 则书何故以难知为好哉? 若舟车之代步涉, 文墨之改结绳, 诸後作而善於前事, 其功业相次千万者, 不可复缕举也. 世人皆知之, 快於曩矣, 何以独文章不及古邪?
省烦卷第三十一
31.1 抱扑子曰:安上治民, 莫善於礼, 弥纶人理, 诚为曲备. 然冠婚饮射, 何烦碎之甚邪! 人伦虽以有礼为贵, 但当令足以叙等威而表情敬, 何在乎升降揖让之繁重, 拜起俯伏之无已邪! 往者天下乂安, 四方无事, 好古官长, 时或修之, 至乃讲试累月, 督以楚挞, 昼夜修习, 废寝与食. 经时学之, 一日试之, 执卷从事, 案文举动, 黜谪之罚, 又在其间, 犹有过误, 不得其意. 而欲以为以此为生民之常事, 至难行也. 此墨子所谓累世不能尽其学, 当年不能究其事者也.
31.2 古人询於草刍荛, 博辨童谣, 狂夫之言, 犹在择焉. 至於墨子之论, 不能非也. 但其张刑网, 开途径, 浃人事, 备王道, 不能曲述耳. 至於讥葬厚, 刺礼烦, 未可弃也.
31.3 自建安之後, 魏之武文, 送终之制, 务在俭薄, 此则墨子之道, 有可行矣. 余以为丧乱既平, 朝野无为, 王者所制, 自君作古. 可命精学洽闻之士, 才任损益, 免於拘愚者, 使删定三礼, 割弃不要, 次其源流, 总合其事, 类集以相从. 其烦重游说, 辞异而义同者存之, 不可常行除之. 无所伤损, 卒可断约而举之, 勿令沈隐, 复有凝滞. 其吉凶器用之物, 俎豆觚觯之属, 衣冠车服之制, 旗章辨色之美, 宫室尊卑之品, 朝飨宾主之仪, 祭奠殡葬之变, 郊祀禘祫之法, 社稷山川之礼, 皆可减省, 务令约俭. 夫约则易从, 俭则用少;易从则不烦, 用少则费薄;不烦则涖事者无过矣, 费薄则调求者无苛矣. 拜休揖让之节, 升降盘旋之容, 使足叙事, 无令小碎. 条牒各别, 令易案用.
31.4 今五礼混挠, 杂饰纷错, 枝分叶散, 重出互见, 更相贯涉. 旧儒寻案, 犹多所滞, 驳难渐广异同无已, 殊理兼说, 岁增月长, 自非至精, 莫不惑闷. 踌躇岐路之衢, 悉劳群疑之薮, 煎神沥思, 考校判例, 尝有穷年, 竟不豁了. 治之勤苦, 决嫌无地, 呻吟寻析, 憔悴决角, 修之华首不立, 妨费日月, 废弃他业, 悉困後生, 真未央矣. 长致章句, 多於本书. 今若契合杂俗, 次比种稷, 删削不急, 抗其纲, 校其令, 炳若日月之著明, 灼若五色之有定, 息学者万倍之役, 弭诸儒争讼之烦, 将来达者观之, 当美於今之视周矣. 此亦改烧石去血食之比, 无所惮难, 而恨恨於惜怀, 推车迟於去巢居也.
31.5 然守常之徒, 而卒闻此义, 必将愕然创见, 谓之狂生矣. 夫三王不相沿乐, 五帝不相袭礼, 而其移风易俗, 安上治民一也. 或革或因, 损益怀善, 何必当乘船以登山, 策马以涉川, 被甲以升庙堂, 重裘以当隆暑乎! 若谓古事终不可变, 则棺椁不当代薪埋, 衣裳不宜改裸袒矣.
尚博卷第三十二
32.1 抱朴子曰:正经为道义之渊海, 子书为增深之川流. 仰而比之, 则景星之佐三辰也;俯而方之, 则林薄之裨嵩岳也. 虽津途殊辟, 而进德同归;虽离於举趾, 而合於兴化. 故通人总原本以括流末, 操纲领而得一致焉. 古人叹息於才难, 故谓百世为随踵, 不以璞非昆山而弃耀夜之宝, 不以书不出圣而废助教之言. 是以闾陌之拙诗, 军旅之鞫誓, 或词鄙喻陋, 简不盈十, 犹见撰录, 亚次典诰, 百家之言, 与善一揆. 譬操水者, 器虽异而救火同焉;犹针炙者, 术虽殊而攻疾均焉.
32.2 汉魏以来, 群言弥繁, 虽义深於玄渊, 辞赡於波涛, 施之可以臻徵祥於天上, 发嘉瑞於後土, 召环雉於大荒之外, 安圜堵於函夏之内, 近弭祸乱之阶, 远垂长世之祉. 然时无圣人, 目其口藻, 故不得骋骅騄之迹於千里之途, 编近世之道於三坟之末也. 拘系之徒, 桎梏浅隘之中, 挈瓶训诂之间, 轻奇贱异, 谓为不急. 或云小道不足观, 或云广博乱人思, 而不识合锱铢可齐重於山陵, 聚百十可以致数於亿兆, 群色会而衮藻丽, 众音杂而韶濩和也. 或贵爱诗乘浅近之细文, 忽薄深美富博之子书, 以磋切之至言为騃拙, 以虚华之小辩为妍巧, 真伪颠倒, 玉石混淆, 同广乐於桑间, 钧龙章於卉服. 悠悠皆然, 可叹可慨也!
32.3 或曰:“著述虽繁, 适可以骋辞耀藻, 无补救於得失, 未若德行不言之训. 故颜闵为上而游夏乃次. 四科之格, 学本而行末, 然则缀文固为余事, 而吾子不褒崇其源, 而独贵其流, 可乎? ”抱朴子答曰:“德行为有事, 优劣易见. 文章微妙, 其体难识. 夫易见者粗也, 难识者精也. 夫唯粗也, 故铨衡有定焉;夫唯精也, 故品藻难一焉. 吾故舍易见之粗, 而论难识之精, 不亦可乎! ”
32.4 或曰:“德行者本也, 文章者末也. 故四科之序, 文不居上. 然则著纸者, 糟粕之余事;可传者, 祭毕之刍狗. 卑高之格, 是可识矣. 文之体略, 可得闻乎? ”
32.5 抱朴子曰:“荃可以弃而鱼未获, 则不得无荃;文可以废而道未行, 则不得无文. 若夫翰迹韵略之宏促, 属辞比事之疏密, 源流至到之修短, 蕴藉汲引之深浅. 其悬绝也, 虽天外毫内, 不足以喻其辽邈;其相倾也, 虽三光熠耀, 不足以方其巨细. 龙渊铅铤, 未足譬其锐钝;鸿羽积金, 未足比其轻重. 清浊叁差, 所禀有主, 朗昧不同科, 强弱各殊气, 而俗士唯见能染毫画纸者, 便概之一例. 斯伯牙所以永思锺子, 郢人所以格斤不运也. 盖刻削者比肩, 而班狄擅绝手之称;援琴者至众, 而夔襄专知音之难. 厩马千驷, 而骐骥有邈群之价;美人万计, 而威施有超世之容. 盖有远过众者也.
32.6 “且夫文章之与德行, 犹十尺之与一丈, 谓之余事, 未之前闻. 夫上天之所以垂象, 唐虞之所以为称, 大人虎炳, 君子豹蔚, 昌旦定圣谥於一字, 仲尼从周之郁, 莫非文也. 八卦生鹰隼之所被, 六甲出灵龟之所负, 文之所在, 虽贱犹贵, 犬羊之鞟, 未得比焉. 且夫本不必皆珍, 末不必悉薄. 譬若锦绣之因素地, 珠玉之居蚌石, 云雨生於肤寸, 江河始於咫尺尔. 则文章虽为德行之弟, 未可呼为余事也.”
32.7 或曰:“今世所为, 多不及古, 文章著述, 又亦如之. 岂气运衰杀, 自然之理乎? ”
抱朴子答曰:“百家之言, 虽有步起, 皆出硕儒之思, 成才士之手, 方之古人, 不必悉减也. 或有汪濊玄旷, 合契作者, 内辟不测之深源, 外播不匮之远流, 其所祖宗也高, 其所紬绎也妙, 变化不系滞於规矩之方圆, 旁通不凝阂於一途之逼促, 是以偏嗜酸咸者, 莫能知其味, 用思有限者, 不能得其神也. 夫应龙徐举, 顾眄凌云, 汗血缓步, 呼吸千里, 而蝼虫岂怪其无阶而高致, 驽蹇患其过己之不渐也. 若夫驰骤於诗论之中, 周旋於传记之间, 而以常情览巨异, 以褊量测无涯, 以至粗求至精, 以甚浅揣甚深, 虽始自髫龀, 讫於振素, 犹不得也.
32.8 夫赏快者必誉之以好, 而不得晓者, 必毁之以恶, 自然之理也. 於是以其所不解者为虚诞, 慺诚以为尔, 未必违情以伤物也. 又世俗率神贵古昔而黩贱同时:虽有追风之骏, 犹谓之不及造父之所御也;虽有连城之珍, 犹谓之不及楚人之所泣也;虽有疑断之剑, 犹谓之不及欧冶之所铸也;虽有起死之药, 犹谓之不及和鹊之所合也;虽有超群之人, 犹谓之不及竹帛之所载也;虽有益世之书, 犹谓之不及前代之遗文也. 是以仲尼不见重於当时, 大玄见蚩薄於比肩也. 俗士多云, 今山不及古山之高, 今海不及古海之广, 今日不及古日之热, 今月不及古月之朗, 何肯许今之才士, 不减古之枯骨! 重所闻, 轻所见, 非一世之所患矣. 昔之破琴剿弦者, 谅有以而然乎!
汉过卷第三十三
33.1 抱朴子曰:历览前载, 逮乎近代, 道微俗弊, 莫剧汉末也. 当途端右阉官之徒, 操弄神器, 秉国之钧, 废正兴邪, 残仁害义, 蹲踏背憎, 即聋从昧, 同恶成群, 汲引奸党. 吞财多藏, 不知纪极, 而不能散锱铢之薄物, 施振清廉之穷俭焉. 进官则非多财者不达也, 狱讼则非厚货者不直也, 官高势重, 力足拔才, 而不能发毫厘之片言, 进益时之翘俊也. 其所用也, 不越於妻妾之戚属;其惠泽也, 不出乎近习之庸琐. 莫戒臧文窃位之讥, 靡追解狐忘私之义, 分禄以拟王林, 致事以由方回. 故列子比屋, 而门无郑阳之恤;高概成群, 而不遭暴生之荐. 抑挫独立, 推进附己, 此樊姬所以掩口, 冯唐所以永慨也.
33.2 干时率皆素餐俞容, 掩德蔽贤, 忌有功而危之, 疾清白而排之, 讳忠谠而陷之, 恶特立而摈之, 柔媚者受崇饰之佑, 方稜者蒙讪弃之患. 养豺狼而歼驎虞, 殖枳棘而翦椒桂. 於是傲兀不检丸转萍流者谓之弘伟大量;苛碎峭崄怀螫挟毒者, 谓之公方正直;令色警慧有貌无心者, 谓之机神朗彻;利口小辩希指巧言者, 谓之标领清妍;猝突萍鸴骄矜轻侻者, 谓之巍峨瑰杰;嗜酒好色阘茸无疑者, 谓之率任不矫;求取不廉好夺无足者, 谓之淹旷远节;蓬发亵服游集非类者, 谓之通美泛爱;反经诡圣顺非而博者, 谓之庄老之客;嘲弄嗤妍凌尚侮慢者, 谓之萧豁雅韵;毁方投圆面从响应者, 谓之绝伦之秀;凭倚权豪推货履径者, 谓之知变炎奇;懒看文书望空下名者, 谓之业大志高;仰赖强亲位过其才者, 谓之四豪之匹;输货势门以市名爵者, 谓之轻财贵义;结党合誉行与口违者, 谓之以文会友;左道邪术假托鬼怪者, 谓之通灵神人;卜占小数诳饰祸福者, 谓之知来之妙, (般马)弄矟一夫之勇者, 谓之上将之元;合离道听偶俗而言者, 谓之英才硕儒.
33.3 若夫体亮行高, 神清量远, 不谄笑以取悦, 不曲言以负心, 含霜履雪, 义不苟合, 据道推方, 嶷然不群, 风虽疾而枝不挠, 身虽困而操不改, 进则切辞正论, 攻过箴阙, 退则端诚杜私, 知无不为者, 谓之门音騃徒苦. 夙兴夜寐, 退食自公, 忧劳损益, 毕力为政者, 谓之小器俗吏. 於是明哲色斯而幽遁, 高俊括囊而佯愚, 疏贱者奋飞以择木, 絷制者曲从而朝隐, 知者不肯吐其秘算, 勇者不为致其果毅, 忠謇离退, 奸凶得志, 邪流溢而不可遏也, 伪途辟而不可杜也. 以臻乎凌上替下, 盗贼多有, 宦者夺人主之威, 三九死庸竖之手. 忠贤望士, 谓之党人, 囚捕诛锄, 天下嗟嗷, 无罪无辜, 闭门遇祸. 微烟起於萧墙, 而飚焚遍於宇宙;浅隙发於肤寸, 而波涛漂乎四极. 金城屠於庶寇, 汤池航於一苇, 劲锐望尘而冰泮, 征人倒戈而奔北, 飞锋荐於户衣闼, 左衽掠於禁省, 禾黍生於庙堂, 榛莠秀乎玉阶, 云观变为狐兔之薮, 象魏化为虎豹之蹊, 东序烟烬於委灰, 生民火焦沦於渊火, 凶家害国, 得罪竹帛, 良史无褒言, 金石无德音. 夫何哉? 夫人故也.
吴失卷第三十四
34.1 抱朴子曰:吴之杪季, 殊代同疾, 知前疾之失於彼, 不能改弦於此. 鉴乱亡之未远, 而蹑倾车之前轨, 睹枳首之争草母, 而忘同身之祸, 笑虮虱之宴安, 不觉事异而患等. 见竞济之舟沈, 而不知殊途而溺均也. 余生於晋世所不见, 余师郑君, 具所亲悉, 每诲之云:吴之晚世, 尤剧之病, 贤者不用, 滓秽弃序, 纪纲驰紊, 吞舟多漏. 贡举以厚货者在前, 官人以党强者为右, 匪富匪势, 穷年无冀. 德清行高者, 怀英逸而抑沦;有才有力者, 蹑云物以官跻. 主昏於上, 臣欺於下, 不党不得, 不竞不进, 背公之俗弥剧, 正直之道遂坏. 於是斥鷃因惊风以凌霄, 朽舟托迅波而电迈, 鸳凤卷六翮於丛棘, 鹢首滞潢污而不擢矣. 秉维之佐, 牧民之吏, 非母後之亲, 则阿谄之人也. 进无补过拾遗之忠, 退无听讼之干, 虚谈则口吐冰霜, 行己则浊於泥潦. 莫愧尸禄之刺, 莫畏致戎之祸, 以毁誉为蚕织, 以威福代稼穑. 车服则光可以鉴, 丰屋则群鸟爰止. 叱吒疾於雷霆, 祸福速於鬼神, 势利倾於邦君, 储积富乎公室. 出饰翟黄之卫从, 入游玉根之藻棁. 僮仆成军, 闭门为市, 牛羊掩原隰, 田池布千里. 有鱼沧濯裘之俭, 以窃赵宣平仲之名. 内崇陶侃文信之訾, 实有安昌董邓之污. 虽造宾不沐嘉旨之俟, 饥士不蒙升合之救, 而金玉满堂, 妓妾溢房, 商贩千艘, 腐谷万庾, 园囿拟上林, 馆第僭太极, 梁肉余於犬马, 积珍陷於帑藏.
34.2 其接士也, 无葭莩之薄;其自奉也, 有尽理之厚. 或有不开律令之篇卷, 而窃大理之位;不识几案之所置, 而处机要之职;不知五经之名目, 而飨儒官之禄;不闲尺纸之寒暑, 而坐著作之地. 笔不狂简, 而受驳议之荣;低眉垂翼, 而充奏劾之选;不辩人物之精粗, 而委以品藻之政;不知三才之军势, 而轩昂节盖之下;屡为奔北之辱将, 而不失前锋之显号;不别菠麦之同异, 而忝叨顾问之近任. 夫鱼质龙文, 似是而非, 遭水而喜, 见獭即悲, 虽临之以斧铖之威, 诱之以倾城之宝, 犹不能夺铅锋於犀兕, 聘驽蹇以追风, 非不忌重诛也, 非不悦美赏也, 体不可力, 无自奈何, 而欲与之辑熙百揆, 弘济大务, 犹托万钧於尺舟之上, 求千锺於升合之中, 绁刍狗而责卢鹊之效, 构鸡驽而崇鹰扬之功, 其不可用, 亦较然矣!
34.3 吴主不此之思, 不加夕惕, 佞谄凡庸, 委以重任, 危机急於弓广弩, 亡徵著於日月, 而自谓安於峙岳, 唐虞可仰也. 目力疲於绮粲, 而不以览庶事之得失;耳聪尽於淫音, 而不以证献言之邪正;谷帛靡於不争, 而不以赈战士之冻馁;心神悦於爱媚, 而不以念存亡之弘理. 盖轻乎崇替之源, 而忽乎宗庙之重者也.
34.4 郑君又称, 其师左先生隐居天柱, 出不营禄利, 不友诸侯, 然心愿太平, 窃忧桑梓, 乃慨然永叹於蓬屋之下, 告其门生曰:“汉必被耀, 黄精载起, 缵枢纽於太微, 回紫盖於鹑首. 联天理物, 光宅东夏, 惠风被於区外, 玄泽洽乎宇内. 重译接武, 贡楛盈庭, 荡荡巍巍, 格於上下, 承平守文, 因循甚易, 而五弦谧响, 南风不咏, 上不获恭己之逸, 下不闻康哉之歌. 飞龙翔而不集, 渊虬蟠而不跃, 驺虞翳於冥昧, 朱华牙而未秀, 阴阳相沴, 寒燠缪节, 七政告凶, 陵谷易所, 殷雷车訇磕. 於龙潜之月, 凝霜肃杀乎朱明之运. 玉烛不照, 沈醴不涌, 郊声多垒, 嘉生不遂夫岂他哉? 诚由四凶不去, 元凯不举, 用者不贤, 贤者不用也.
34.5 “然高概远量, 被褐怀玉, 守静洁志, 无欲於物, 藏路渊洿, 得意遗世, 非礼不动, 非时不见, 困而无闷, 穷而不悔, 乐天任命, 混一荣辱, 进无悦色, 退无戚容者, 固有伏死乎雍瓦牖, 安肯沽炫以进趋, 揭其不赀之宝, 以竞燕石之售哉! 孔墨之道, 昔曾不行, 孟轲扬雄, 亦居困否, 有德无时, 有自来耳. 世无离朱, 皂白混焉. 时乏管青, 骐蹇糅焉. 砾积於金匮, 瑾瑶委乎沟洫, 匠石缅而遐沦, 梓豫忽而莫识, 已矣, 悲夫! 我生不辰, 弗先弗後, 将见吴土之化为晋哉, 南民之变成北隶也.” 言犹在耳, 而孙氏舆榇.
34.6 抱朴子闻之曰:二君之言, 可为来戒. 故录於篇, 欲後代知有吴失国, 匪降自天也. 若苟讳国恶, 纤芥不贬, 则董狐无贵於直笔, 贾谊将受讥於过秦乎!
守塉卷第三十五
35.1 抱朴子曰:余友人有潜居先生者, 慕寝丘之莫争, 简塉土以葺宇, 锐精艺文, 意忽学稼, 屡失有年, 饥色在颜. 或人难曰:“天知礼在廪实, 施博由乎货丰, 高出於有余, 俭生乎不足. 故十千美於诗人, 食货首乎八政. 躬稼基克配之业, 耦耕有不改之乐. 奇士之居也, 进则侣鸿鸾以振翮, 退则叁陶白之理生, 仕必霸王, 居必千金, 是以昔人必科膏壤以分利, 勤四体以稼穑, 播原菽之与与, 茂嘉蔬之翼翼, 收麰秬之千仓, 积我庾之惟亿, 出连骑以游畋, 入侯服而玉食. 而先王之宅此也, 亢阳则出谷飏尘, 重阴则滔天凌丘, 陆无含秀之苗, 水无吐穗之株, 稗粝旷於圌廪, 薪爨废於庖厨. 怡尔执待兔之志, 坦然无去就之谟. 吾恐首阳之事, 必见於今;丹山之困, 可立而须. 人为子寒心, 子何晏然而弗忧也? 夫睹机而不作, 不可以言明, 安土而不移, 众庶之常事, 岂玩鲍者忘兰, 而大迷者易性乎! 何先生未寤之久也? 鄙人惑焉, 不识所谓. 夫兖冕非御锋镝之服, 典诰非救饥寒之具也. 胡不眎沃衍於四郊, 躬田畯之良业, 舍六艺之迂阔, 收万箱以赈乏乎? ”
35.2 潜居先生曰:“夫聩者不可督之以分雅郑, 瞽者不可责之以别丹漆, 井蛙不可语以沧海, 庸俗不可说以经术. 吾子苟知老农之小功, 未喻面墙之巨拙, 何异拾琐沙而捐隋和, 向炯烛而背白日也. 夫好尚不可以一概杚, 趋舍不可以彼我易也. 夫欲隮阆风陟嵩华者, 必不留行於丘垤;意在乎游南溟, 泛沧沧海者, 岂暇逍遥於潢洿. 是以注清听於九韶者, 巴人之声不能悦其耳;烹大牢飨方丈者, 荼蓼之味不能甘其口. 鹍鹏戾赤霄以高翔, 鹡鸰傲蓬林以鼓翼, 洿隆殊途, 亦飞之极. 晦朔甚促, 朝菌不识. 蜉蝣忽忽於寸阴, 野马六月而後息, 鯈鲋泛滥以暴鳞, 灵虬勿用乎不测, 行业乖舛, 意何可得. 余虽草梨餐之不充, 而足於鼎食矣.
35.3 故列子不以其乏, 而贪郑阳之禄, 曾叁不以其贫, 而易晋楚之富. “夫收微言於将坠者, 周孔之遐武也, 情孳孳以为利者, 孟叟之罪人也. 造远者莫能兼通於岐路, 有为者莫能并举於耕学, 体瘁而神豫, 亦何病於居约? 且又处塉则劳, 劳则不学清而清至矣. 居沃则逸, 逸则不学奢而奢来矣. 清者, 福之所集也;奢者, 祸之所赴也. 福集, 则虽微可著, 虽衰可兴焉;祸赴, 则虽强可弱, 虽存可亡焉. 此不期而必会, 不招而自来者也. 故君子欲正其末, 必端其本;欲辍其流, 则遏其源. 故道德之功建, 而侈靡之门闭矣. 姜望至德而佃不复种, 重华大圣而渔不偿网, 然後玉璜表营丘之祚, 大功有二十之高, 何必讥之以惰懒, 而察才以相士乎! 夫二人分财, 取少为廉, 余今让天下之丰沃, 处兹邦之偏埆, 舍安昌之膏腴, 取北郭之无欲, 诚万物之可细, 亦何往而不足哉! 北辰以不改为众星之尊, 五岳以不迁为群望之宗. 蟋蟀屡移而不贵, 禽鱼餍深则逢患. 方将垦九典之芜草岁, 播六德之嘉谷, 厥田邈於上士之科, 其收盈乎天地之间. 何必耕耘为务哉! 昔被衣以弃财止盗, 庚氏以推譬厉贪, 琉广散金以除子孙之祸, 叔敖取塉以弭可欲之忧, 牛缺以载珍致寇, 陶谷以多藏召殃. 得失较然, 可无鉴乎! ”
35.4 於是问者抑然, 良久口张而不能嗑, 首俯而不能仰. 慨而嗟乎, 始悟立不朽之言者, 不以产业汨和, 追下帷之绩者, 不以窥园涓目. 子以臭雏之甘呼鸳凤, 擗蟹之计要猛虎, 岂不陋乎! 鄙哉 , 子之不夙知也!
安贫卷第三十六
36.1 抱朴子曰:昔汉火寝耀, 龙战虎争, 九有幅裂, 三家鼎据. 有乐天先生者, 避地蓬转, 播流岷益, 始处昵於文休, 末见知於孔明. 而言高行方, 独立不群, 时人惮焉, 莫之或与. 时二公之力, 不能违众, 遂令斯生沈抑衡荜, 齿渐桑榆, 而韦布不改. 而时主思贤, 不闻不知;当途之士, 莫举莫贡. 潜侧武之陋巷, 窜绳枢之蓬屋, 进废经世之务, 退忘治生之车, 草梨餐屡空, 朝不谋夕.
36.2 於是偶俗公子造而诘之, 曰:’盖闻有伊吕之才者, 不久滞於穷贱;怀猗顿之术者, 不长处於饥寒. 达者贵其知变, 智士验乎不匮. 故范生出则灭吴霸越, 为命世之佐;入则货殖营生, 累万金之赀. 天贫在六极, 富在五福, 《诗》美加可矣,
36.3 《易》贵聚人, 垂饵香则鳝鲔来, 悬赏厚则果毅奋, 长卿所以解犊鼻而拥朱旄, 曲逆所以下席扉而享茅土, 不韦所以食十万之邑, 张侯所以拔囹圄之困也. 故下乡俭而获悔咎之辰, 漂妪丰而蒙千金之报. 先生无少伯之奇略, 专锐思乎六经, 忽绝米长之实祸, 慕不朽之虚名, 耻诡遇以干禄, 羞炫沽以要荣, 冀西伯之畋, 俟黄河之将清. 甘列子之菜色, 邈全神而遗形, 何异图画骐骥, 以代徒行之劳;遥指海水, 以解口焦之渴;张鱼网於峻极之巅;施钧缗於修木之末;虽自以为得所, 犹未免乎迂阔也. 事无身後之功, 物无违时之盛. 今海内瓜分, 英雄力竞, 象恭滔天, 猾夏放命, 驽蹇星驰以兼路, 豺狼奋口而交争. 当途投袂以讼屈, 素士蒙尘以履径, 纯儒释皇道而治五霸之术, 硕生弃四科而恤月旦之评. 筐篚实者, 进於草莱;乏资地者, 退於朝廷;握黄白者, 排金门而陟玉堂, 诵方策者, 结世雠而委泥泞;贽币浓者, 瓦石成珪璋;请托薄者, 龙骏弃林坰;党援多者, 偕惊飚以凌云;交结狭者, 侣踊鳖以沈泳.
36.4 夫丸泥已不能遏彭蠡之沸腾, 独贤亦焉能反流遁之失正? 今先生入无儋石之储, 出无束修之调. 徒含章如龙凤, 被文如虎豹, 吐之如波涛, 陈之如锦绣, 而冻饿於环堵, 何计疏之可吊? 奚不泛轻舟以托迅, 御飞帆以远之. 交瑰货於朔南, 收金碧於九疑. 迪崔烈之遐武, 縻好爵於清时? 徒疲劳於述作, 岂蝉蜕之有期也? 独苦身以为名, 乃黄老之所蚩也! ”
36.5 乐天先生答曰:“六艺备研, 八索必该. 斯则富矣, 振翰摛藻, 德音无穷, 斯则贵矣. 求仁仁至, 舍旃焉如. 夫栖重渊以颐灵, 外万物而自得, 遗纷埃於险途, 澄精神於玄默. 不窥牖以遐览, 判微言而靡惑. 虽复设之以台鼎, 犹确尔而弗革也. 曷肯忧贫而与贾竖争利, 戚穷而与凡琐竞达哉! 吾子苟知商贩可以崇宝, 耕也可以免饥, 不识逐麋者不顾兔, 道远者其到迟也. 且夫尚父之鼓刀, 素首乃吐奇也;万钧之为重, 冲飚不能移;箫韶未九成, 灵鸟纡仪也. 是以俟扶摇而登苍霄者, 不弃诎於蓬蒿之杪;骋兰筋以陟六万者, 不争途乎蹇驴之群. 大孝必畏辱亲之险, 故子春战悸於下堂;上智不贵难得之财, 故唐虞捐金而抵譬. 明哲消祸於未来, 知士闻利则虑害, 而吾子言凡仆以泛舟, 孳孳於润屋, 劝隋珠之弹雀, 控虎口以夺肉, 轻遗体於不测, 触重险以远至, 忘发肤之明戒, 寻乾没於难冀. 若夫焚输倾岩, 木拔石飞, 阳侯山峙, 洪涛山罪巍, 轻艘尘漂, 力与心违, 从嗟泣而罔逮, 乃悟达者之见微也.
36.6 “昔回宪以清苦称高, 陈平以无金免危, 广汉以好利丧身, 牛缺以载宝灰糜. 匹夫枉死於怀璧, 丰狐召灾於美皮. 今吾子督余以诲盗之业, 敦余以召贼之策, 进鸩酒以献酬, 慧养寿之忠益. 夫士以三坟为金玉, 五典为琴筝, 讲肄为锺鼓, 百家为笙簧, 使味道者以辞饱, 酣德者以义醒, 超流俗以高蹈, 轶亿代以扬声, 方长驱以独往, 何货贿之秽情. 夫藏多者亡厚, 好谦者忌盈, 含夜光者速剖, 循覆车者必倾, 过载者沈其舟, 欲胜者杀其生. 盖下士所用心, 上德所未营也.” 於是问者荡然自失, 请备门生之末编, 永宝长生之良方焉.
仁明卷第三十七
37.1 抱朴子曰:门人共论仁明之先後, 各据所见, 乃以谘余. 余告之曰:“三光华象者乾也, 厚载无穷者坤也, 乾有仁而兼明, 坤有仁而无明. 卑高之数, 不以邈乎! 夫唯圣人, 与天合德. 故唐尧以钦明冠典, 仲尼以明义首篇. 明明在上, 元首之尊称也. 明哲保身, 大雅之绝踪也. 虫口月飞蠕动, 亦能有仁. 故其意爱弘於长育, 哀伤著於啁噍. 然赴阬阱而无猜, 入罻罗而不觉. 有仁无明, 故并趋祸而攸失炽, 潜景以易咀生, 结栋宇以免巢穴, 选禾稼以代毒烈, 制衣裳以改裸饰. 後舟楫以济不通, 服牛马以息负步, 序等威以镇祸乱, 造器械以戒不虞, 创书契以治百官, 制礼律以肃风教, 皆大明之所为, 非偏人之所能辩也.
37.2 “夫心不违仁而明不经国, 危亡之祸, 无以杜遏, 亦可知矣. 夫料盛衰於未兆, 探机事於无形, 指倚伏於理外, 距浸润於根生者, 明之功也. 垂恻隐於昆虫, 虽见犯而不校, 睹觳觫而改牲, 避行苇而不蹈者, 仁之事也. 尔则明者才也, 行者行也. 杀身成仁之行可力为, 而至鉴玄测幽之明难亡假. 精粗之分, 居然殊矣. 夫体不忍之仁, 无臧否之明, 则心惑伪真, 神乱朱紫, 思算不分, 邪正不识. 不远安危, 则一身之不保, 何暇立以济物乎! 昔姬公非无友於之爱, 而涕泣以灭亲;石石昔非无天性之慈, 而割私以奉公. 盖明见事体, 不溺近情, 遂为纯臣. 以义断恩, 舍仁用明, 以计抑仁, 仁可时废而明不可无也. 汤武逆取顺守, 诚不仁也. 应天革命, 以其明也. 徐偃修仁以朝同班, 外坠城池之险, 内无戈甲之备, 亡国破家, 不明之祸也.”
37.3 门人曰:“仲尼叹仁为任重而道远, 又云, 人而不仁如礼何? 若圣与仁, 则吾岂敢!
孟子曰, 仁, 宅也;义, 路也. 人无恻隐之心, 非仁也. 三代得天下以仁, 失天下以不仁. 此皆圣贤之格言, 竹素之显证也. 而先生贵明, 未见典据. 小子蔽暗, 窃所惑焉.”
37.4 抱朴子答曰:“古人云, 好仁不好学, 其蔽也愚. 子近之矣. 曩六国相吞, 豺虎力竞, 高权诈而下道德, 尚杀伐而废退让, 孟生方欲抑顿贪残, 褒隆仁义, 安得不勤勤谆谆, 独称仁邪? 然未有片言, 云仁胜明也. 譬犹疫疠之时, 医巫为贵, 异口同辞, 唯论药石, 岂可便谓针艾之伎, 过於长生久视之道乎? 且吾以为仁明之事, 布於方策, 直欲切理示, 大较精神, 举一隅耳. 而子犹日用而不知, 云明事之无据乎! 乾称大明终始, 六位时成. 是立天以明, 无不包也. 坤云至哉万物资生, 是地德仁, 承顺而已. 先後之理, 不亦炳然! 《诗》云, 明明上天, 照临下土. 明明天子, 令问不已. ’《易》曰, 王明并受其福. 幽赞神明, 神而明之. 此则明之与神合体, 诚非纯仁, 所能企拟也. 孔子曰‘聪明神武’, 不云‘聪仁’, 又曰‘昔者明王之治天下’, 不曰‘仁王’. 《春秋传》曰:‘明德惟磬’, 不云‘仁德’. 《书》云‘元首明哉’, 不曰‘仁哉’. 老子叹上士, 则曰‘明白四达’, 其说衰薄, 则曰‘失道而後德, 失德而後仁’. 《易》曰‘王者南面向明’, 不云‘向仁’也. 我欲仁, 斯仁至矣. 又曰‘为仁由己’, 斯则人人可为之也. 至於聪明, 何可督哉! 故孟子云, 凡见赤子将入井, 莫不趋而救之. 以此观之, 则莫不有仁心, 但厚薄之间, 而聪明之分时而有耳. 昔崔杼不杀晏婴, 晏婴谓杼为大不仁, 而有小仁. 然则奸臣贼子, 犹能有仁矣.”
37.5 门人又曰:“《易》称立人之道, 曰仁与义, 然则人莫大於仁也.” 抱朴子答曰:“所以云尔者, 以为仁在於行, 行可力为, 而明入於神, 必须天授之才, 非所以训故也.
博喻卷第三十八
38.1 抱朴子曰:盈乎万钧, 必起於锱铢;竦秀凌霄, 必始於分毫. 是以行潦集而南溟就无涯之旷, 寻常积而玄圃致极天之高.
38.2 抱朴子曰:骋逸策迅策迅者, 虽遗景而不劳, 因风凌波者, 虽济危而不倾. 是以元凯分职, 而则天之勋就;伊吕去世任, 而革命之功就.
38.3 抱朴子曰:琼艘瑶缉, 无涉川之用;金弧玉弦, 无激乖之能. 是以介洁而无政事者, 非拨乱之器, 儒雅而乏治略者, 非翼亮之才.
38.4 抱朴子曰:阆风玄圃, 不借高於丘垤;悬黎结绿, 不假观於琼珉. 是以英伟不群, 而幽蕙之芬骇;峻概独立, 而众禽之响振.
38.5 抱朴子曰:冰炭不炫能於冷热, 瑾瑜不证珍而体著. 是以君子恭己, 不恤乎莫与, 至人尸居, 心遗乎毁誉.
38.6 抱朴子曰:冲飚倾山, 而不能效力於拔毫;火烁金石, 而不能耀烈以起湿. 是以淮阴善战守, 而拙理治之策;绛侯安社稷, 而乏承对之给.
38.7 抱朴子曰:徇名者不以授命为难, 重身者不以近欲累情. 是以纪信甘灰糜而不恨, 杨朱同一毛於连城.
38.8 抱朴子曰:小鲜不解灵虬之远规, 凫鹥不知鸿鹄之非匹. 是以耦耕者笑陈胜之投耒, 浅识者嗤孔明之抱膝.
38.9 抱朴子曰:淳钧之锋, 验於犀兕;宣慈之良, 效於明试. 是以同否则元凯与斗筲无殊, 并任则騄骐与驽骀不异.
38.10 抱朴子曰:器非瑚簋, 必进锐而退速;量拟伊吕, 虽发晚而到早. 是以鹪鹩倦翮, 犹不越乎蓬杪, 鸳雏徐起, 顾眄而戾苍昊.
38.11 抱朴子曰:否终则承之以泰, 晦极则清辉晨耀. 是以垂耳吴阪者, 骋千里之逸轨;萦鳞九渊者, 凌虹霓以高蹈.
38.12 抱朴子曰:九断四属者, 蕴藻所以表灵;摧柯碎叶者, 茝蕙所以增芬. 是以夷吾桎槛, 而建匡合之绩;应侯困辱, 而著入秦之勋.
38.13 抱朴子曰:听竞者细, 则利同而雠结;善否殊途, 则事异而结生. 是以嫫母宿瘤, 恶见西施之艳容;商臣小白, 曾闻延州之退耕.
38.14 抱朴子曰:精纯舛迹, 则凌迟者愧恨;壮弱异科, 则扛鼎者见忌. 是以淮阴显擢, 而庸隶悒懊以疾其超;武安功高, 而范睢饰谈以破其事.
38.15 抱朴子曰:必死之病, 不下苦口之药;朽烂之材, 不受雕镂之饰. 是以比干匪躬, 而剖心於精忠;田丰见微, 而夷戮於言直.
38.16 抱朴子曰:峄阳孤桐, 不能无弦而激哀响;大夏孤竹, 不能莫吹而吐清声. 是官卑者稷离不能康庶绩, 权薄者伊周不能臻升平.
38.17 抱朴子曰:登峻者戒在於穷高, 济深者祸生於舟重. 是以西秦有思上蔡之李斯, 东越有悔盈亢之文种.
38.18 抱朴子曰:刚柔有不易之质, 贞桡有天然之性. 是以百炼而南金不亏其真, 危困而烈士不失其正.
38.19 抱朴子曰:不以其道, 则富贵不足居;违仁舍义, 虽期颐不足吝. 是以卞随负石以投渊, 仲由甘心以赴刃.
38.20 抱朴子曰:卑高不可以一概齐, 餐廪不可以劝沮化. 是以惠施患从车之苦少, 庄周忧得鱼之方多.
38.21 抱朴子曰:出处有冰炭之殊, 躁静有飞沈之异. 是以墨翟以重茧趼怡颜, 箕叟以遗世得意.
38.22 抱朴子曰:适心者交浅而爱深, 忤神者接久而弥乖. 是以声同则倾盖而居昵, 道异而白首而无爱.
38.23 抱朴子曰:艅艎鹢首, 涉川之良器也, 櫂之以北狄, 则沈漂於波流焉. 蒲梢汗血, 迅趋之骏足也, 御非造父, 则倾偾於崄途焉. 青萍豪曹, 剡锋之精绝也, 操者非羽越, 则有自伤之患焉. 劲兵锐卒, 拨乱之神物也, 用者非明哲, 则速自焚之祸焉.
38.24 抱朴子曰:天秩有不迁之常尊, 无礼犯遄死之重刺. 是以玄洲之禽兽, 惟能言而不得厕贵牲;蛩蛩之负厥足, 虽寄命而不得为仁义.
38.25 抱朴子曰:谤读言不可以巧言弭, 实恨不可以虚事释. 释之非其道, 弭之不由理, 犹怀冰以遣冷, 重炉以却暑, 逐光以逃影, 穿舟以止漏矣.
38.26 抱朴子曰:明主官人, 不令出其器;忠臣居位, 不敢过其量. 非其才而妄授, 非所堪而虚任, 犹冰碗之盛沸汤, 葭莩之包烈火, 缀万钧於腐索, 加倍载於扁舟.
38.27 抱朴子曰:豹笏之裘, 不为负薪施;九成六变, 不为聋夫设;高唱远和, 不为庸愚吐;忘身致果, 不为薄德作.
38.28 抱朴子曰:民财匮夫而求不已, 下力竭矣, 而役不休, 欲怨叹之不生, 规其宁之惟永, 断根以续枝, 割背以裨腹, 刻目以广明, 剜耳以开聪也.
38.29 抱朴子曰:法无一定, 而慕权宜之随时, 功不倍前, 而好屡变以偶俗, 犹剸高马以适卑车, 削附踝以就偏履, 断长剑以赴短鞞, 割尺璧以纳促匣也.
38.30 抱朴子曰:止波之修鳞, 不出穷谷之隘;鸾栖之峻木, 不秀培蝼之卑, 九畴之格言, 不吐庸猥之口 , 金版之高算, 不出恒民之怀, 睹百抱之支, 则足以知其本之不细, 睹汪濊之文, 则足以觉其人之渊邃.
38.31 抱朴子曰:桑林郁蔼, 无补柏木之凄冽;膏壤带郭, 无解黔敖之蒙袂. 然茧纩绨纨, 引之自出, 千仓万箱, 於是乎生. 故识远者贵本, 见近者务末.
38.32 抱朴子曰:体粗者系形, 知精者得神, 原始见终者, 有可推之绪, 得之未朕者, 无假物之因. 是以昼见天地, 未足称明, 夜察分毫, 乃为绝伦.
38.33 抱朴子曰:镦藻春耀, 不能离柯以久鲜;吞舟之鱼, 不能舍水而摄生. 是以名美而实不副者, 必无没节之风;位高而器不称者, 不免致寇之败.
38.34 抱朴子曰:忍痛苦之药石者, 所以除伐命之疾;婴甲胄之重冷者, 所以捍锋镝之集;洁操履之拘苦者, 所以全拔萃之业;纳拂心之至言者, 所以无易方之惑也.
38.35 抱朴子曰:鸾凤竞粒於庭场, 则受亵於鸡鹜;龙麟杂厕於刍豢, 则见觌於六牲. 是以商老栖峻以播邈世之操, 卞随赴深以全遗物之声.
38.36 抱朴子曰:浚井不渫则泥泞滋积, 嘉谷不耘则荑莠弥蔓. 学而不思则阂实繁, 讲而不精则长惑丧功.
38.37 抱朴子曰:积万金於箧匮, 虽俭乏而不用, 则未知其有异於贫窭. 怀逸藻於胸心, 不寄意於翰素, 则未知其有别於庸猥.
38.38 抱朴子曰:南威青琴, 姣冶之极, 而必俟盛饰以增丽, 回赐游夏, 虽天才隽朗, 而实须《坟》《诰》以广智.
38.39 抱朴子曰:丹帏接网, 组帐重荫, 则丑姿翳矣;朱漆饰致, 错涂炫耀, 则枯木隐矣. 是以六艺备则卑鄙化为君子, 众誉集则孤陋邈乎贵游.
38.40 抱朴子曰:繁林翳荟, 则羽族云萃;玄渊浩汗, 则鳞群兢赴. 德盛业广, 则宅心者众, 舍瑕录用, 即远怀近集.
38.41 抱朴子曰:寻飞绝景之足, 而不能骋逸放於吕梁;凌波泳渊之属, 而不能陟峻而攀危. 故离朱剖秋毫於百步, 而不能辩八音之雅俗;子野合通灵之绝响, 而不能指白黑於咫尺.
38.42 抱朴子曰:四聪广辟, 则羲和纳景;万仞虚己, 则行潦交赴. 故博辨之道弘, 则异闻毕集;庭燎之耀辉, 则奇士叩角;诽谤之木设, 则有过必知;敢谏之鼓悬, 则直言必献.
38.43 抱朴子曰:能言莫不褒尧, 而尧政不必皆得也;举世莫不贬桀, 而桀事不必尽失也. 故一条之枯, 不损繁林之蓊蔼;蒿麦冬生, 无解毕发之肃杀. 西施有所恶而不能减其美者, 美多也;嫫母有所美而不能救其丑者, 丑笃也.
38.44 抱朴子曰:身与名, 难两济;功与神, 鲜并全. 支离其德者, 苦而必安;用以适世, 者乐而多危. 故鸷禽以奋击拘絷, 言鸟以智慧见宠, 琼瑶以符辨剖判, 三金以琦玩治铄, 兰茝以芬馨剪刈, 文梓以含音受伐. 是以翠蚪睹化益而登玄云, 灵凤值孟戏而反丹穴, 子永叹天伦之伟, 漆园悲被绣之牺.
38.45 抱朴子曰:万麋倾角, 猛虎为之含牙;千禽鳞萃, 鸷鸟为之握爪. 是以四国流言, 公旦不能遏;谤者盈路, 而子产无以塞.
38.46 抱朴子曰:威施之艳, 粉黛无以加, 二至之气, 吹嘘不能增. 是以怀英逸之量者, 不务风格以示异;体邈俗之器者, 不恤小誉以徇通.
38.47 抱朴子曰:鳞止凤仪, 所患在少;狐鸣枭呼, 世忌其多. 是以俊乂盈朝, 而求贤者未倦;谗佞作威, 而忠贞者切齿.
38.48 抱朴子曰:多力何必孟贲乌获, 逸容凯唯郑旦毛嫱, 飚迅非徒骅骝驌騻, 立断未独沈闾干将. 是以能立素王之业者, 不必东鲁之丘;能洽掩枯之仁者, 不必西邻之昌.
38.49 抱朴子曰:灵凤振响於朝阳, 未有惠物之益, 而莫不澄听於下风焉. 鸱枭宵集於垣宇, 未有分厘之损, 而莫不掩耳而注镝焉. 故善言之往, 无远不悦;恶言之来, 靡近不忤. 犹日月无谢於贞明, 枉矢见忘於暂出.
38.50 抱朴子曰:影无违形之状, 名无离实之文. 故背源之水, 必不能扬长流以东渐;非时之华, 必不能稽辉藻於冰霜.
38.51 抱朴子曰:锯牙之兽, 虽低伏而见惮;挥斧之虫, 虽口止全形而不威. 故君子被褐, 穷而不可轻;小人轩冕, 达而不足重.
38.52 抱朴子曰:逸麟逍遥大荒之表, 故无机阱之祸;灵鸧振翅玄圃之峰, 以违罩罗之患. 何必曲穴而永怀怵惕. 何必衔芦而惨惨畏容. 故充乎宰割之用者, 必爱乎刍豢者也. 给乎煎熬之膳者, 必安乎庭立者也.
38.53 抱朴子曰:聪者贵於理遗音於千载之外, 而得兴亡之迹. 明者珍於鉴逸群於寒瘁之中, 而抽匡世之器. 若夫聆繁会之响, 而顾问於庸工, 非延州之清听也. 枉英远之才, 而谘之於常人, 非独见之奇识也. 故与不赏物者而论用凌侪之器, 是使瞽者指五色也;与妒胜己者而谋举疾恶之贤, 是与狐议治裘也.
38.54 抱朴子曰:鸗駮危苦於崄峻之端, 不乐口弗守之役, 吉光饥渴於冰霜之野, 不愿牺牲之鲍, 孤竹不以绝粒易鹿台之富, 子廉不以困匮贸铜山之丰.
38.55 抱朴子曰:志合者不以山海为远, 道乖者不以咫尺为近. 故有跋涉而游集, 亦或密迩而不接.
38.56 抱朴子曰:华衮粲烂, 非只色之功;嵩岱之峻, 非一篑之积. 故九子任而康凝之绩熙, 四七授而佐命之勋著.
38.57 抱朴子曰:翠虬无翅而天飞;螣蛇无足而电鹜, 鳖无耳而关头善闻, 蚓无口而扬声. 故皋繇喑而与辩者同功, 晋野瞽而与离朱齐明.
38.58 抱朴子曰:官达者才未必当其位, 誉美者实未必副其名. 故锯齿不能咀嚼, 箕舌不能别味, 壶耳不能理音, 尸彳乔鼻不能识气, 釜目不能扌卢望舒之景, 床足不能有寻常之逝.
38.59 抱朴子曰:路人不能挽劲命中而识养由之射, 颜子不能控辔振策而知东野之败. 故有不能下棋而经目识胜负, 不能徽弦而过耳解郑雅者.
38.60 抱朴子曰:垂荫万亩者, 必出峻极之岭;滔天襄陵者, 必发板桐之源. 邈世之勋, 必由绝伦之器;定倾之算, 必吐冠俗之怀. 是以虫焦螟之巢, 无乘风之羽;沟浍之中, 无宵朗之琦.
38.61 抱朴子曰:冲飚焚轮, 原火所以增炽也, 而萤烛值之而反灭;甘雨膏泽, 嘉生所以繁荣也, 而枯木得之以速朽;朱轮华毂, 俊民之大宝也, 而负乘窃之而召祸;鼎食万锺, 宣力之弘报也, 而近才授之以覆食束.
38.62 抱朴子曰:屠犀为甲, 给乎专征之服, 裂翠为华, 集乎後妃之首, 虽出幽谷, 迁於乔木, 然为二物之计, 未若栖窜於林薄, 摄生乎榛薮也. 故灵龟宁曳尾於涂中, 而不愿巾笥之宝;泽雉乐十步之啄, 以违鸡鹜之祸.
38.63 抱朴子曰:偏才不足以经周用, 只长不足以济众短. 是以鸡知将旦, 不能究阴阳之历数;鹄识夜半, 不能极晷景之道度;山鸠知晴雨於将来, 不能明天文;蛇虫岂知潜泉之所居, 不能达地理.
38.64 抱朴子曰:禁令不明, 而严刑以静乱;庙算不精, 而穷兵以侵邻. 犹钐禾以讨蝗虫, 伐木以杀蠹蝎, 食毒以中蚤虱, 彻舍以逐雀鼠也.
38.65 抱朴子曰:锐锋产乎钝石, 明火炽乎暗木, 贵珠出乎贱蚌, 美玉出乎丑璞. 是以不可以父母限重华, 不可以祖祢量卫霍也.
38.66 抱朴子曰:志得则颜怡, 意失则容戚. 本朽则末枯, 源浅则流促. 有诸中者必形乎表, 发乎迩者必著乎远.
38.67 抱朴子曰:妍姿媚貌, 形色不齐, 而悦情可均;丝竹金石, 五声诡韵, 而快耳不异;缴飞钩沈, 罾举罝抑, 而有获同功;树勋立言, 出处殊途, 而所贵一致.
38.68 抱朴子曰:利丰者害厚, 质美者召灾. 是以南禽歼於藻羽, 穴豹死於文皮, 鳣鲤积而玄渊涸, 麋鹿聚而繁林焚, 金玉崇而寇盗至, 名位高而忧责集.
38.67 抱朴子曰:商风宵肃则絺扇废, 登危陟峻则轻舟弃, 干戈云扰则文儒退, 丧乱既平则武夫黜.
38.70 抱朴子曰:价直万金者, 不待见其物而好恶可别矣;条枝连抱者, 不俟围其木而巨细可论矣. 故望洪涛之滔天, 则知其不起乎潢污之中矣;观翰草之汪濊, 则知其不出乎章句之徒矣.
38.71 抱朴子曰:丹华绿草, 不拘於曲瘁之株;紫芝芳秀, 不限於斥卤之壤. 是以受玄珪以告成者, 生於四罪之门;承历数於文祖者, 出於顽嚣之家.
38.72 抱朴子曰:善言居室, 则靡远不应;枉直不中, 则无近不离. 是以宋野有退舍之荧惑;殷朝有外奔之昵属. 四环至自少广之表, 鹿马变於萧墙之里.
38.73 抱朴子曰:荆卿朱亥, 不示勇於怯弱之间;孟贲冯妇, 不奋戈戟於俚侠之群. 英儒硕生, 不饰细辩於浅近之徒;达人伟士, 不变日交察於流俗之中.
38.74 抱朴子曰:盘旋揖让, 非御寇之容;掼甲缨胄, 非庙堂之饰. 垂绅振佩, 不可以挥刃争锋;规行矩步, 不可以救火拯溺.
38.75 抱朴子曰:乾坤陶育, 而庶物不识其惠者, 由乎其益无方也;大人神化, 而群细不觉其施者, 由乎治之於未有也. 故可知者小也, 易料者少也.
38.76 抱朴子曰:娥英任姒, 不以蚕织为首称, 汤武汉高, 不以细行招近誉. 故澄视於三辰者, 不遑纡鉴於井谷;清听於韶濩者, 岂暇垂耳於桑间.
38.77 抱朴子曰:肤表或不可以论中, 望貌或不可以核能. 仲尼似丧家之狗, 公旦类朴斫之材, 咎繇面如蒙倛, 伊尹形若槁骸, 及龙阳宋朝, 犹土偶之冠夜光, 藉孺董邓, 犹锦纨之裹尘埃也.
38.78 抱朴子曰:勋华不能化下愚, 故教不行於子弟;辛癸不能改上智, 故恶不染於三仁.
38.79 抱朴子曰:至大有所不能变, 极细有所不能夺. 故冰霜肃杀, 不能凋菽麦之茂;炽暑郁阴, 不能消雪山之冻;飚风荡海, 不能使潜泉扬波;春泽荣物, 不能使枯卉发华. 抱朴子曰:泣血之宝, 仰石监石诸以摛景, 沈闾孟劳, 须楚砥以敛锋, 骝马日待王孙而致远, 令质俟櫽括而成德.
38.80 抱朴子曰:栖鸾戢鸑, 虽饥渴而不愿笼委於庖人之室;乘黄天鹿, 虽幽饥而不乐草刍秣於濯龙之厩. 是以掇蜩之叟, 忘万物於芳林, 垂纶之生, 忽执珪於南楚.
38.81 抱朴子曰:方圆舛状, 逝止异归. 故浑象尊於行健, 坤後贵於安贞. 七政四气, 以周流成功;五岳六柱, 以峙静作镇. 是以宋墨楚申, 以载驰存国, 干木胡明, 以无为折冲.
38.82 抱朴子曰:得意於丘园者, 身否而神泰;役己以恤物者, 形逸而心劳. 故抱瓮灌园者, 欢於台宰;呕餐茹薇者, 美乎鼎食;仗策去豳者, 形如月居腊;夜以待旦者, 勤忧损命.
38.83 抱朴子曰:仁忍有天渊之绝, 善否犹有无之觉. 驺虞侧足以蹈虚, 豺狼掩群以害生. 虞卿捐相印以济穷, 华公让三事以推贤. 李斯疾胜己而杀韩非, 庞涓患不如而刑孙膑.
38.84 抱朴子曰:用得其长, 则才无或弃;偏诘其短, 则触物无可. 故轻罗雾縠, 治服之丽也, 而不可以御流镝;沈闾巨阙, 断斩之良也, 而不可以挑脚刺.
38.85 抱朴子曰:小疵不足以损大器, 短疒火不足以累长才. 日月挟虫鸟之瑕, 不妨丽天之景, 黄河合泥滓之浊, 不害凌山之流. 树塞不可以弃夷吾, 夺田不可以薄萧何, 窃妻不可以废相如, 受金不可以斥陈平.
38.86 抱朴子曰:虎豹不能搏噬於波涛之中, 螣蛇不能登凌於不雾之日, 挚雉兔则鸾凤不及鹰鹞, 引耕犁则龙麟不逮双峙. 故武夫勇士, 无用乎晏如之世;硕生逸才, 不贵乎力竞之运.
38.87 抱朴子曰:两绊而项领, 则骐騄与蹇驴同矣;失林而居槛, 则猿狖与獾貉等矣;韬锋而不击, 则龙泉与铅刀均矣;才远任近, 则英俊与庸王肖比矣. 若乃求千里之迹於絷维之骏, 责匠世之勋於剧碎之贤, 谓之不惑, 吾不信也.
38.88 抱朴子曰:捐荼茹蒿者, 必无识甘之口;弃琼拾砾者, 必无甄珍之明. 薄九成而悦北鄙者, 吾知其不能格灵祇而仪翔凤矣. 舍英秀而杖常民者, 吾知其不能叙彝伦而臻升平矣.
38.89 抱朴子曰:达乎通塞之至理者, 不悁悒於穷否;审乎自然之有命者, 不逸豫於道行. 故萦抑渊洿, 则遗愠闷之心;振耀宸户衣, 而无得意之色. 三仕三已, 则其人也.
38.90 抱朴子曰:否泰系乎运, 穷达不足以论士;得失在乎适, 营辱不可以量才. 时命不可以力求, 遭遇不可以智违. 故尚父者, 老妇之弃夫;韩信者, 乞食之饿子;萧公者, 斗筲之吏;黥布者, 刑黜之亡隶. 当其行龙姿於虺蜥之中, 卷凤翅乎斥鷃之群, 则彼龙後, 谓为其伦.
38.91 抱朴子曰:四灵翳逸, 而为隆平之符;幽人嘉遁, 而为有国之宝. 何必司晨而衔镳, 羁绁於忧责哉? 有用人之用也, 无用我之用也, 徇身者不以名汨和, 修生者不以物累己.
38.92 抱朴子曰:量才而授者, 不求功於器外;揆能而受者, 不负责於力尽. 故灭荧烛者不烦沧海, 扛斤两者不事乌获. 运薪辇盐, 不宜枉骐骥之脚;碎职琑任, 安足屈独行之俊矣?
38.93 抱朴子曰:田巛浍之流, 不能运大白之艘;升合之器, 不能容千锺之物. 熠耀不能并表微之景, 常才不能别逸伦之器. 盖造化所假, 聪明有本根也.
38.94 抱朴子曰:郢人美下里之淫蛙, 而薄六茎之和音;庸夫好悦耳之华誉, 而恶利行之良规. 故宋玉舍其延灵之精声, 智士招其独见之远谋.
38.95 抱朴子曰:琼珉山积, 不能无挟瑕之器;邓林千里, 不能无偏枯之木. 论珍则不可以细疵弃巨美;语大则不可以少累废其多故. 叛主者, 良平也, 而吐六奇以安上;群盗者彭越也, 而建弘勋於佐命.
38.96 抱朴子曰:五岳巍峨, 不以藏疾伤其极天之高;沧海滉瀁, 不以含垢累其无涯之广. 故九德尚宽以得众, 宣尼泛爱而与进.
广譬卷第三十九
39.1 抱朴子曰:立德践言, 行全操清, 斯则富矣, 何必玉帛之崇乎? 高尚其志, 不降不辱, 斯则贵矣, 何必青紫之兼拕也? 俗民不能识其度量, 庸夫不得揣其铨衡, 是则高矣, 何必凌云而蹈霓乎? 问者莫或测其渊流, 求者未有觉其短乏, 是则深矣, 何必洞河而沦海乎? 四海苟备, 虽室有悬磬之窭, 可以无羡乎铸山而煮海矣. 身处鸟兽之群, 可以不渴乎朱轮而华毂矣.
39.2 抱朴子曰:潜灵俟庆云以腾竦, 栖鸿阶劲风以凌虚, 素鳞须姬发而跃, 白雉待公旦而来, 姜老值西伯而投石番溪之纶, 韩英遭汉高乃骋拨乱之才.
39.3 抱朴子曰:澄精神於玄一者, 则形器可忘;邈高节以外物者, 则富贵可遗. 故支离之□, 伟造化而怡颜;北人箕叟, 栖嵩岫而得意焉.
39.4 抱朴子曰:粗理不可浃全, 能事不可举兼. 故悬象明而可蔽, 山川滞而或移, 金玉刚而可柔, 坚冰密而可离. 公旦不能与伯氏跟絓於冯云之峻, 仲尼不能与吕梁较伎於百仞之溪.
39.5 抱朴子曰:震雷不能细其音, 以协金石之和;日月不能私其耀, 以变曲照之惠;大川不能促其涯, 以适速济之情;五岳不能削其峻, 以副陟者之欲. 故广车不能胁其辙以苟通於狭路, 高士不能撙其节以同尘於隘俗. 抱朴子曰:阴阳以广陶济物, 三光以普照著明, 嵩华以藏疾为旷, 北溟以含垢称大, 硕儒以与进弘道, 远数以博爱容众.
39.6 抱朴子曰:灵龟之甲, 不必为战施;麟角凤爪, 不必为斗设. 故隽生不释剑於平世, 击柝不辍备於思危.
39.7 抱朴子曰:南金不为处幽而自轻, 瑾瑶不以居深而止洁. 志道者不以否滞而改图, 守正者不以莫赏而苟合.
39.8 抱朴子曰:登玄圃者, 悟丘阜之卑;浮溟海者, 识池沼之褊. 披九典乃觉墙面之笃蔽, 闻至道乃知拘俗之多迷.
39.9 抱朴子曰:浑沌之原, 无皎澄之流;毫厘之根, 无连抱之枝;分寸之烬, 无炎远之热;隙穴
之中, 无炳蔚之群;钩曲之形, 无绳直之影;叁差之上, 无整齐之下.
39.10 抱朴子曰:不睹琼琨之熠烁, 则不觉瓦砾之可贱;不觌虎豹之彧蔚, 则不知犬羊之质漫. 聆白雪之九成, 然後悟巴人之极鄙;识儒雅之汪濊, 尔乃悲不学之固陋.
39.11 抱朴子曰:无当之玉碗, 不如全用之埏埴;寸裂之锦黻, 未若坚完之韦布. 故夏姬之无礼, 不如孤逐之皎洁;富贵之多罪, 不如贫贱之履道.
39.12 抱朴子曰:猛兽不奋搏於度外, 鹰鹞不挥翮以妄击. 若庙算既内不揆德, 进取又外不量力, 犹轻羽之没洪炉, 飞雪之委沸镬, 朝菌之试干将, 羔犊之犯武虎虎也.
39.13 抱朴子曰:三辰蔽於天, 则清景暗於地;根草亥蹶於此, 则柯条瘁於彼;道失於近, 则祸及於远;政缪於上, 而民困於下.
39.14 抱朴子曰:务於远者或失於近, 治其外者或患生乎内. 覆头者不必能令足不濡, 蔽腹者不必能令背不伤. 故秦始筑城遏胡而祸发帏幄, 汉武悬旌万里而变起萧墙.
39.15 抱朴子曰:人才无定珍, 器用无常道, 直趋者以适世为奇, 役御者以合时为妙. 故玄冰结则五明捐, 隆暑炽则裘炉退, 高鸟聚则良弓发, 狡兔多则卢鹊走, 干戈兴则武夫奋, 韶夏作则文儒起.
39.16 抱朴子曰:激修流扬朝宗者, 不可以背五城而跨积石;舒翠叶吐丹葩者, 不可以舍洪草亥而去繁柯. 败源失本, 鲜不枯汔, 叛圣违经, 理不弘济.
39.17 抱朴子曰:四渎辩源, 五河分流, 赴卑注海, 殊途同归. 色不均而皆艳, 音不同而咸悲, 香非一而并芳, 味不等而悉美.
39.18 抱朴子曰:物贵济事而饰其末, 化俗以德而言非其本, 故绵布可以御寒, 不必貂狐;淳素可以匠物, 不在文辩. 抱朴子曰:冲飚谧气则转蓬山峙, 修纲既舒则万目齐理. 故未有上好谦而下慢, 主贱宝而俗贫.
39.19 抱朴子曰:事有缘微而成著, 物有治近而致远. 故修步武之池, 而引沈鳞於江海;丰朝阳之林, 而延灵禽於丹穴;设象於盘盂, 而翠虬降於玄霄;委灰於尺水, 而望舒变於太极. 是以晋文回轮於勇虫, 而壮士云赴;句践曲躬於怒蛙, 而戎卒轻死. 九九显而扣角之俊至, 枯骨掩而叁分之仁洽 .
39.20 抱朴子曰:膏壤在草亥, 而枯叶含荣;率俗以身, 则不言而化. 故有唐以鹿裘臻太平;齐桓以捐紫止奢竞. 章华构而丰屋之过成, 露台辍而玄默之风行.
39.21 抱朴子曰:聪者, 料兴亡於遗音之绝响;明者, 觌机理於玄微之未形. 故越人见齐桓不振之徵於未觉之疾;箕子识殷人鹿台之祸於象箸之初.
39.22 抱朴子曰:二仪不能废春秋以成岁, 明主不能舍刑德以致治. 故诛贵所以立威, 赏贱所以劝善. 罚上达, 则奸萌破而非懦弱所能用也;惠下逮, 则远人怀而非俭吝所能办也.
39.23 抱朴子曰:浮海沧者, 必精占於风气, 故保利涉之福. 善莅政者, 必战战於得失, 故享惟永之庆. 故暗君之所轻, 盖明主之所重也. 亡国之所弃, 则治世之所行也.
39.24 抱朴子曰:毫厘蹉於机, 则寻常达於的;与夺失於此, 则善否乱於彼. 邪正混侔, 则彝伦攸斁;功过不料, 则庶绩以崩. 故明君赏犹春雨而无霖淫之失, 罚拟秋霜而无诡时之严.
39.25 抱朴子曰:明铨衡者, 所重不可得诬也;仗法度者, 所爱不可得私也. 故得人者, 先得之於己者也;失人者, 先失之於己者也. 未有得己而失人, 失己而得人者也.
39.26 抱朴子曰:明主躬操威恩, 不假人以利器;暗主倒执干戈, 虽名尊而势去. 故制庆赏而得众者, 田常所以夺齐也;擅威福而专朝者, 王莽所以篡汉也.
39.27 抱朴子曰:常制不可以待变化, 一途不可以应无方, 刻船不可以索遗剑, 胶柱不可以谐清音. 故翠盖不设於晴朗, 朱轮不施於涉川, 味淡则加之以盐, 沸溢则增水而减火.
39.28 抱朴子曰:丹书铁券, 刺牲歃血, 不能救违约之弊, 则难以结绳检矣. 五刑九伐, 赤族之威, 不足以止觊觎之奸, 则不可以舞干化矣. 是以《书》有世重之文, 《易》有随时之宜.
39.29 抱朴子曰:人有识真之明者, 不可欺以伪也, 有揣深之智者, 不可诳以浅也. 不然, 以虺蛇为应龙, 狐鸱为麟凤矣.
39.30 抱朴子曰:世有雷同之誉而未必贤也;俗有讙哗之毁而未必恶也. 是以迎而许之者, 未若鉴其事而试其用;逆而距之者, 未若听其言而课其实. 则佞媚不以虚谈进, 良能不以孤弱退, 驽蹇辍望於大辂, 戎虬扬镳而电骋. 则功胡大而不可建, 道胡远而不可到?
39.31 抱朴子曰:潜朽之木, 不能当倾山之风, 含隟之崖, 难以值滔天之涛. 故七百之祚, 三十之世, 非徒牧野之功;倒戈之败, 鹿台之败, 不始甲子之朝. 其强久矣, 其亡尚矣.
39.32 抱朴子曰:贵远而贱近者, 常人之用情也;信耳而疑目者, 古今之所患也. 是以秦王叹息於韩非之书而想其为人, 汉武慷慨於相如之文而情不同世;及既得之, 终不能拔. 或纳谗而诛之, 或放之乎冗散, 此盖叶公之好伪形, 见真龙而失色也.
39.33 抱朴子曰:摩尼不宵朗, 则无别於碛砾;化鲲不凌霄, 则靡殊於桃虫. 绵驹吞声, 则与喑人为群;逸才沈抑, 则与凡庸为伍. 故(鱼旦)鳅亵绛虬於渊洿, 驽蹇黩骏騄於坰野者, 不识彼物静与之同, 动与之异.
39.34 抱朴子曰:弃金璧於途路, 则行人止足;委锦纨於泥泞, 则见者惊咄. 若夫放高世之士於庸卤之伍, 捐经国之器於困滞之地, 而谈者不讼其屈, 达者不拯其穷, 或贵其文而忽其身, 或用其策而忘其功. 斯之为病, 由来久矣.
39.35 抱朴子曰:开源不亿仞 , 则无怀山之流;崇峻不凌霄, 则无弥天之云. 财不丰, 则其惠也不博;才不远, 则其辞也不赡. 故睹盈丈之牙, 则知其不出径寸之口;则百寻之枝, 则知其不附毫末之木.
39.36 抱朴子曰:灵凤所以晨起丹穴, 夕萃轩丘, 日未移晷, 周章九陔, 凌风蹈云, 不掇不阂者, 以其六翮之轻劲也. 夫才大器, 亦有国之六翮也.
39.37 抱朴子曰:淇卫忘归, 不能无弦而远激;振尘之音, 不能无器而兴哀. 超俗拔萃之德, 不能立功於未至之时.
39.38 抱朴子曰:朱绿之藻, 不秀於枯柯;倾山之流, 不发乎涸源. 熠耀之宵焰, 不能使万品呈形;志尽势利, 不能使芳风邈世.
39.39 抱朴子曰:重渊不洞地, 则不能含螭龙, 吐吞舟;峻山不极天, 则不能韬琳琅, 播云雨;立德不绝俗, 则不能收美声, 著厚实;执志不绝群, 则不能臻成功, 铭弘勋. 而凡夫朝为蜩翼之善, 夕望丘陵之益, 犹立植黍稷, 坐索於丰收也.
39.40 抱朴子曰:行无邈俗之标, 而索高世之称;体无道艺之本, 而营朋党之末. 欲以收清贵於当世, 播德音於将来, 犹褰裳以越沧海, 企伫而跃九玄.
39.41 抱朴子曰:泥龙虽藻绘炳蔚, 而不堪庆云之招;撩禽虽雕琢玄黄, 而不任凌风之举;刍狗虽饰以金翠, 而不能蹑景以顿逸;近才虽丰其宠禄, 而不能令天清而地平.
39.42 抱朴子曰:毒弱既陈, 则旁有烂肠之鼠;明燎宵举, 则下有聚死之虫. 刍豢之丰, 则鼎俎承之;才小任大, 则泣血涟如. 桑霍为戒厚矣, 范疏之鉴明矣.
39.43 抱朴子曰:沧海扬万里之涛, 不能敛山峰之尘;惊风摧千仞之木, 不能拔弱草之草亥. 豸区虎武虎阚, 不能威蚊虻;冠世之才, 不能合流俗.
39.44 抱朴子曰:坚志者, 功名之主也;不惰者, 众善之师也. 登山不以艰险而止, 则必臻乎峻岭矣;积善不以穷否而怨, 则必永其令问矣.
39.45 抱朴子曰:和鹊虽不长生, 而针石不可谓非济命之器也;儒者虽多贫贱, 而坟典不可谓非进德之具也. 播种有不收者矣, 而稼穑不可废;仁义有遇祸者矣, 而行业不可惰.
39.46 抱朴子曰:重载不止, 所以沈我舟也;昧进忘退, 所以危我身也. 聚蝎攻本, 虽权安然, 必倾之徵也.
39.47 抱朴子曰:玄云为龙兴, 非虺蜓所能招也;飚风为虎发, 非狐狢之能致也. 是以大人受命, 则逸伦之士集;玉帛幽求, 则丘园之俊起.
39.48 抱朴子曰:金以刚折, 水以柔全, 山以高陊, 谷以卑安. 是以执雌节者无争雄之祸, 多尚人者有召怨之患.
39.49 抱朴子曰:淮阴隐勇於跨下, 不损其龙跃而虎视;应侯韬奇於溺篑, 不妨其鸾翔而凤起也. 或南面称孤, 或宰总台鼎. 故一抑一扬者, 轻鸿所以凌虚也;乍屈乍伸者, 良才所以俟时也.
39.50 抱朴子曰:焦螟之卑栖, 不肯为衔鼠之唳天;玄蝉之洁饥, 不愿为蜣螂之秽饱. 是以御寇不纳郑阳之惠, 曾叁不美晋楚之宝.
39.51 抱朴子曰:微飙不能扬大海之波;毫芒不能动万钧之锺. 是以漆园思惠, 有捐斤之叹;伯氏哀期, 有剿弦之愤. 短唱不足以致弘丽之和, 势力不足以移淡泊之心.
39.50 抱朴子曰:熊罴不校捷於狐狸, 金鹗不兢击於小鹞. 是以张耳掩壮於抱关, 朱亥窜勇於鼓刀.
39.53 抱朴子曰:悬鱼惑於芳饵, 槛虎死於笼狐. 不可以钓缗致者, 必虬螭也;不可以机阱诱者, 必麟虞也.
39.54 抱朴子曰:夫云翔者, 不知泥居之洿;处贵者, 鲜恕群下之劳. 然根朽者, 寻木不能保其千日之茂也;民怨者, 尧舜不能恃其长世之庆也.
39.55 抱朴子曰:凡木结根於灵山, 而匠石为之寝斤斧;小鲜寓身於龙池, 而渔父为之息纲罟. 蚊集鹰首, 则鳸鵦不敢啄;鼠住虎侧, 则狸犬不敢睨.
39.56 抱朴子曰:灵蔡默然, 而吉凶昭晰於无形;春蛙长哗, 而丑音见患於聒耳. 故声希者响必巨, 辞寡者信必著.
39.57 抱朴子曰:箕踞之俗, 恶盘旋之容;被发之域, 憎章甫之饰. 故忠正者排於谗胜之世, 雅人不容乎恶直之俗.
39.58 抱朴子曰:升水不能救薮之燔草热, 撮壤不能遏砥柱之腾沸, 寸刃不能刊长洲之林, 独是不能止朋党之非.
39.59 抱朴子曰:千羊不能捍独虎, 万雀不能抵一鹰. 庭燎攒举, 不及羲和之末景;百鼓并伐, 未若震霆之余声. 是以庸夫盈明, 不能使彝伦攸叙;英俊孤任, 足以令庶事根长.
39.60 抱朴子曰:非分之达, 犹林卉之冬华也;守道之穷, 犹竹柏之履霜也. 故识否泰於独见者, 虽劫以锋锐, 犹不失正而改途焉, 安肯谄笑以偶俗乎? 体方贞以居直者, 虽诱以封国, 犹不违情以趋时焉, 安肯躐径以取容乎?
39.61 抱朴子曰:震雷车訇车盍, 而不能致音乎聋聩之耳, 重光丽天, 而不能曲景於幽岫之中;凝冰惨栗, 而不能凋款冬之华;朱飙铄石, 而不能靡萧丘之木. 故至德有所不能移也.
39.62 抱朴子曰:弓广弩危机, 严镞衔弦, 至可忌也, 而勇雉触之而不猜;暗政乱邦, 恶直妒能, 甚难测也, 而贪人竞而不避. 故飞锋暴集而不觉, 祸败奄及而不振. 是以愚夫之所悦, 乃达者之所悲也;凡才之所趋, 乃大智之所去也.
39.63 抱朴子曰:风不辍则扇不用, 日不入则烛不明, 华不堕则实不结, 岸不亏则谷不盈. 九有乂安, 则韩白之功不著;长君继轨, 则伊霍之勋不成. 故病困乃重良医, 世乱而贵忠贞.
39.64 抱朴子曰:好荣故乐誉之欲多, 畏辱则憎毁之情急. 若夫通精元一, 命契造化, 混盈虚以同条, 齐得失於一指者, 爱恶未始有所系, 穷通不足以滑和.
39.65 抱朴子曰:与夺不汨其神者, 至粹者也;利害不染其和者, 极醇者也. 浩浩乎非瓢觯所校矣, 茫茫乎非跬步所寻矣. 声希所以为大音, 和寡所以崇我贵, 玄黄辽邈而不与□其旷, 死生大矣, 而不以改其守, 常分细碎, 将胡恤焉?
39.66 抱朴子曰:林繁则匠入矣, 珠美则虫奉裂矣. 石含金者焚铄, 草任药者剪掘, 刃利则先缺, 弦哀则速绝. 用以适己, 真人之宝也;才合世求, 有伎之灾也.
39.67 抱朴子曰:准的陈则流镝赴焉;美名起则谤读言攻焉. 瑰货多藏则不招怨而怨至矣, 器盈志骄则不召祸而祸来矣.
39.68 抱朴子曰:连城之宝, 非贫寒所能市也;高世之器, 非浅俗所能识也. 然盈尺之珍, 不以莫知而暗其质;逸伦之士, 不以否塞而薄其节. 乐天任命, 何怨何尤!
39.69 抱朴子曰:大鹏无戒旦之用, 巨象无驰逐之才. 故蒋琬败绩於百里, 而为三台之标;陈平困瘁於治家, 而怀六奇之略.
39.70 抱朴子曰:明暗者, 才也, 自然而不可饰焉;穷达者, 时也, 有会而不可力焉. 吕尚非早蔽而晚智, 然振素而仅遇;韩信非初怯而末勇, 然危困而後达.
39.71 抱朴子曰:奔骥不能及既住之失, 千金不能救斯言之玷. 故博其施者, 未若防其微;勤其求者, 不如寡其辞.
39.72 抱朴子曰:烈士之爱国也如家, 奉君也如亲, 则不忠之事, 不为其罪矣. 仁人之视人也如己, 待疏也犹密, 则不恕之怨, 不为其责矣.
39.73 抱朴子曰:玄冰未结, 白雪不积, 则青松之茂不显;俗化不弊, 风教不颓, 则皎洁之操不别. 在危国而沈贱, 故庄莱抗遗荣之高;居乱邦而饥寒, 故曾列播忘富之称.
39.74 抱朴子曰:天居高而鉴卑, 故其网虽疏而不漏;神聪明而正直, 故其道赏真而伐伪. 是以惠和畅於九区, 则七耀得於玄昊;残害著於品物, 则二气谬於四八.
39.75 抱朴子曰:天秩有罔极之尊, 人爵无违德之贵. 故仲尼虽匹夫而飨祀於百代, 辛癸为帝王而仆竖不愿以见比, 商老身愈贱而名愈贵, 幽厉位弥重而罪弥著. 故齐王之生, 不及柳惠之墓;秦王之宫, 未若康成之闾.
39.76 抱朴子曰:影响不能无形声以著, 余庆不可以无德而招. 故唐尧为政七十余载, 然後景星摛耀;羊公积行, 黄发不倦, 而乃坠金雨集. 途远者其至必迟, 施後者其报常晚.
39.77 抱朴子曰:理尽者不可责有余, 一至者不可求兼济. 故洪涛之末, 不能荡浮萍;冲风之後, 不能飏轻尘;劲弩之余力, 不能洞雾縠;西颓之落晖, 不能照山东.
39.78 抱朴子曰:悬象虽薄蚀, 不可以比萤烛之贞耀;黄河虽混浑, 不可以方沼沚之清澄. 山虽崩, 犹峻於丘垤;虎虽瘠, 犹猛於豺狼.
39.79 抱朴子曰:神农不九疾, 则四经之道不垂;大禹不胼胝, 则玄珪之庆不集. 故久忧为厚乐之本, 暂劳为永逸之始.
39.80 抱朴子曰:金钩桂饵虽珍, 而不能制九渊之沈鳞;显宠丰禄虽贵, 而不能致无欲之幽人. 故吕梁有鹄立之夫, 河湄繁伐檀之民. 玉帛徒集於子陵之巷, 蒲轮虚反於徐生之门.
39.81 抱朴子曰:观听殊好, 爱憎难同. 鸟睹西施而惊逝, 鱼鳖闻九韶而深沈. 故兖藻之粲焕, 不能悦裸乡之目;辨菱之清音, 不能快楚隶之耳. 古公之仁, 不能喻欲地之狄;端木之辩, 不能释系马之庸.
39.82 抱朴子曰:般旋之仪, 见憎於裸踞之乡;绳墨之匠, 获忌於曲木之肆. 贪婪饕餮者, 疾素丝之皎洁;比周实繁者, 雠高操之孤立. 犹贾竖之恶同利, 丑女之害国色.
39.83 抱朴子曰:君子之升腾也, 则推贤而散禄;庸人之得志也, 则矜贵而忽士. 施惠隆於佞幸, 用财出乎小惠. 不与智者aw 其安, 而望有危而见救;不与奇士同其欢, 而欲有戚之见恤;犹灾火张天, 方请雨於名山;洪水凌空, 而伐舟於东闾;不亦晚乎?
辞义卷第四十
40.1 或曰:“乾坤方圆, 非规定之功, 三辰摛景, 非莹磨之力;春华粲焕, 非渐染之辨;茝蕙芬馥, 非容气所假. 知夫至真, 贵乎天然也. 义以罕觌为异, 辞以不常为美, 而历观古今属文之家, 鲜能挺逸丽於毫端, 多斟酌於前言. 何也? ”
40.2 抱朴子曰:“清音贵於雅韵克谐, 著作珍乎判微析理. 故八音形器异而锺律同, 黼黻文物殊而五色均. 徒闲涩有主宾, 妍媸有步骤. 是则总章无常曲, 大庖无定味. 夫梓豫山积, 非班匠不能成机巧;众书无限, 非英才不能收膏腴. 何必寻木千里, 乃构大厦;鬼神之言, 乃著篇章乎! ”
40.3 抱朴子曰:夫才有清浊, 思有修短, 虽并属文, 叁差万品, 或浩瀁而不渊浑, 或事情而辞钝, 违物理而文工, 盖偏长之一致, 非兼通之才也. 暗於自料, 强欲兼之, 违才易务, 故不免嗤也.
40.4 抱朴子曰:五味舛而并甘, 众色乖而皆丽. 近人之情, 爱同憎异, 贵乎合己, 贱於殊途. 夫文章之体, 尤难详赏, 苟以入耳为佳, 适心为快, 鲜知忘味之九成, 雅颂之风流也. 所谓考盐梅之咸酸, 不知大羹之不致, 明飘摇之细巧, 蔽於沈深之弘邃也. 其英异宏逸者, 则网罗乎玄黄之表;其拘束龌龊者, 则羁绁於笼罩之内. 振翅有利钝, 则翔集有高卑;骋迹有迟迅, 则进趋有远近. 驽锐(疑下有脱文)不可胶柱调也. 文贵丰赡, 何必称善如一口乎! 不能拯风俗之流遁, 世途之凌夷, 通疑者之路, 赈贫者之乏, 何异春华不为肴粮之用, 茝蕙不救冰寒之急. 古诗刺过失, 故有益而贵;今诗纯虚誉, 故有损而贱也.
40.5 抱朴子曰:属笔之家, 亦各有病, 其深者则患乎譬烦言冗, 申诫广喻, 欲弃而惜, 不觉成烦也. 其浅者则患乎妍而无据, 证援不给, 皮肤鲜泽而骨鲠迥弱也. 繁华日韦晔, 则并七曜以高丽;沈微沦妙, 则侪玄渊之无测. 人事靡细而不浃, 王道无微而不惫, 故能身贱而言贵, 千载弥彰焉.
循本卷第四十一
41.1 抱朴子曰:玄寂虚静者, 神明之本也;阴阳柔刚者, 二仪之本也;巍峨岩岫者, 山岳之本也;德行文学者, 君子之本也. 莫或无本而能立焉. 是以欲致其高, 必丰其基, 欲茂其末, 必深其根. 乡党之友不洽, 而勤远方之求, 涖官之称不著, 而索不次之显. 是以虽佻虚誉, 犹狂华干霜以吐曜, 不崇朝而零瘁矣. 虽窃大宝於不料, 冒惟尘以负乘, 犹鲜介附腾波以高凌, 顾眄已枯株於危陆矣. 圣贤孜孜, 勉之若彼, 浅近口止乔口止乔, 忽之如此. 积习则忘鲍肆之臭, 裸乡不觉呈形之丑, 自非遁世而无闷, 齐物於通塞者, 安能弃近易而寻迂阔哉! 将救斯弊, 其术无他, 徒擢民於岩岫, 任才而不计也.
应嘲卷第四十二
42.1 抱朴子曰:客嘲余云:“先生载营抱一, 韬景灵渊, 背俗独住, 邈尔萧然. 计决而犹豫, 不栖於心术;分定而世累, 无系於胸间. 伯阳以道德为首, 庄周以逍遥冠篇, 用能标峻格於九霄, 宣芳烈於罔极也. 今先生高尚勿用, 身不服事, 而著君道臣节之书;不交於世, 而作讥俗救生之论;甚爱骨干毛, 而缀用兵战守之法;不营进趋, 而有审举穷达之篇;蒙窃惑焉.”
42.2 抱朴子曰:“君臣之大, 次於天地, 思乐有道, 出处一情, 隐显任时, 言亦何系. 大人君子, 与事变通. 老子无为者也, 鬼谷终隐者也, 而著其书, 咸论世务. 何必身居其位, 然後乃言其事乎? 夫器非琼瑶, 楚和不泣, 质非潜虬, 风云不集. 余才短德薄, 干不适治, 出处同归, 行止一致, 岂必达官, 乃可议政事君, 否则不可论治乱乎? 常恨庄生言行自伐, 桎梏世业, 身居漆园而多诞谈, 好画鬼魅, 憎图狗马, 狭细忠贞, 贬毁仁义. 可谓雕虎画龙, 难以征风云;空板亿万, 不能救无钱. 孺子之竹马, 不免於脚剥;士柈之盈案, 无益於腹虚也.”
42.3 或人又曰:“然吾子所著, 弹断风俗, 言苦辞直, 吾恐适足取憎在位, 招摈於时, 非所以扬声发誉, 见贵之道也.”
42.4 抱朴子曰:“夫制器者珍於周急, 而不以辨饰外形为善;立言者贵於助教, 而不以偶俗集誉为高. 若徒阿顺谄谀, 虚美隐恶, 岂所匡失弼违, 醒迷补过者乎? 虑寡和而废白雪之音, 嫌难售而贱连城之价, 余无取焉. 非不能属华艳以取悦, 非不知抗直言之多吝, 然不忍违情曲笔, 错滥真伪, 欲令心口相契, 顾不愧景, 冀知音之在後也. 否泰有命, 通塞听天, 何必书行言用, 荣及当年乎? 夫君子之开口动笔, 必戒悟蔽, 式整雷同之倾邪, 磋砻流遁之暗秽, 而著书者徒饰弄华藻, 张磔迂阔, 属难验无益之辞, 治靡丽虚言之美, 有似坚白厉修之书, 公孙刑名之论, 虽旷笼天地之外, 微入无间之内, 立解连环, 离同合异, 鸟影不动, 鸡卵有足, 犬可为羊, 大龟长蛇之言, 适足示巧表奇以诳俗, 何异乎画敖仓以救饥, 仰天汉以解渴. 说昆山之多玉, 不能赈原宪之贫;观药藏之簿领, 不能治危急之疾;墨子刻木鸡以厉天, 不如三寸之车金害;管青铸骐骥於金象, 不如驽马之周用. 言高秋天而不可施者, 丘不与易也.”
喻蔽卷第四十三
43.1 抱朴子曰:余雅谓王仲任作《论衡》八十余篇, 为冠伦大才.
有同门鲁生难余曰:“夫琼瑶以寡为奇, 碛砾以多为贱, 故庖牺卦不盈十而弥纶二仪, 老氏言不满万而道德备举. 王充著书, 兼箱累袠, 而乍出乍入, 或儒或墨, 属词比义, 又不尽美, 所谓陂原之蒿莠, 未若步武之黍稷也.”
43.2 抱朴子答曰:“且夫作者之谓圣, 述者之谓贤, 徒见述作之品, 未闻多少之限也. 吾子所谓窜巢穴之沈昧, 不知八紘之无外;守灯烛之宵曜, 不识三光之晃朗;游潢洿之浅狭, 水觉南溟之浩汗;滞丘垤之位埤, 不寤嵩岱之峻极也. 两仪所以称大者, 以其函括八荒, 缅邈无表也;山海所以为富者, 以其包笼旷阔, 含受杂错也. 若如雅论, 贵少贱多, 则穹隆无取乎宏焘, 而旁泊不贵於厚载也. 夫迹水之中, 无吞舟之鳞;寸枝之上, 无垂天之翼;蚁垤之巅, 无扶桑之林;潢潦之源, 无襄陵之流. 巨鳌首冠瀛洲, 飞波凌乎方丈;洪桃盘於度陵, 建木竦於都广;沈鲲横於天池, 云鹏戾乎玄象. 且夫雷霆之骇, 不能细其响;黄河之激, 不能局其流;骐騄追风, 不能近其迹;鸿鹄奋翅, 不能卑其飞. 云厚者雨必猛, 弓劲者箭必远. 王生学博才大, 又安省乎!
43.3 “吾子云 ;‘玉以少贵, 石以多贱. ’夫玄圃之下, 荆华之颠, 九员之泽, 折方之渊, 琳琅积而成山, 夜光焕而灼天, 顾不善也. 又引庖牺氏著作不多, 若周公既繇大易, 加之以礼乐, 仲尼作《春秋》, 而重之以十篇. 过於庖牺, 多於老氏, 皆当贬也. 言少则至理不备, 辞寡既庶事不畅. 是以必须篇累卷积, 而纲领举也. 羲和升光以启旦, 望舒曜景以灼夜, 五材并生而异用, 百药杂秀而殊治, 四时会而岁功成, 五色聚而锦绣丽, 八音谐而箫韶美, 群言合而道艺辨. 积猗顿之材, 而用之甚少, 是何异於原宪也? 怀无铨之量, 而著述约陋, 亦何加别於琐碌也? 音为知者珍, 书为识者传, 瞽旷之调锺, 未必求解於同世;格言高文, 岂患莫赏而减之哉! 且夫江海之秽物, 不可胜计, 而不损其深也;五岳之曲木, 不可訾量, 而无亏其峻也. 夏後之璜, 虽有分毫之瑕, 晖曜符彩, 足相补也. 数千万言, 虽有不艳之辞, 事义高远, 足相掩也. 故曰:四渎之浊, 不方瓮水之清;巨象之瘦, 不同羔羊之肥矣.
43.4 “子又讥云:‘乍入乍出, 或儒或墨. ’夫发口为言, 著纸为书. 书者所以代言, 言者所以书事. 若用笔不宜杂载, 是论议当常守一物. 昔诸侯访政, 弟子问仁, 仲尼答之, 人人异辞. 盖因事托规, 随时所急, 譬犹治病之方千百, 而针炙之处无常, 却寒以温, 除热以冷, 期於救死存身而已. 岂可诣者逐一道如齐楚, 而不改路乎? 陶朱白圭之财不一物者, 丰也;云梦孟诸所生万殊者, 旷也. 故《淮南鸿烈》, 始於《原道》《俶真》, 而亦有《兵略》《主术》, 庄周之书, 以死生为一, 亦有畏牺慕龟请粟救饥. 若以所言不纯而弃其文, 是治珠翳而剜眼, 疗湿痹而刖足, 患荑莠而刈谷, 憎枯枝而伐树也.
百家卷第四十四
44.1 抱朴子曰:百家之言, 虽不皆清翰锐藻, 弘丽汪濊, 然悉才士所寄, 心一夫澄思也. 正经为道义之渊海, 子书为增深之川流. 仰而比之, 则景星之佐三辰;俯而方之, 则林薄之裨嵩岳. 而学者专守一业, 游井忽海, 遂掇踬於泥泞之中, 而沈滞乎不移之困. 子书披引玄旷, 眇邈泓窈, 总不测之源, 扬无遗之流, 变化不系於规矩之方圆, 旁通不沦於违正之邪径, 风格高严, 重仞难尽. 是偏嗜酸甜者, 莫能赏其味也;用思有限者, 不得辩其神也. 先民叹息於才难, 故百世为随踵, 不以璞不生板桐之岭, 而捐曜夜之宝;不以书不出周孔之门, 而废助教之言. 犹彼操水者, 器虽异而救火同焉;譬若针灸者, 术虽殊而攻疾均焉. 狭见之徒, 区区执一, 去博辞精, 思而不识, 合锱铢而以齐重於山陵, 聚百千可以致数亿兆, 惑诗赋琐碎之文, 而忽子论深美之言, 真伪颠倒, 玉石混淆, 同广乐於桑间, 均龙章於素质, 可悲可慨, 岂一条哉!
文行卷第四十五
45.1 或曰:“德行者, 本也;文章者, 末也. 故四科之序, 文不居上. 然则著纸者, 糟粕之余事;可传者, 祭毕之刍狗. 卑高之格, 是可讥矣.”
45.2 抱朴子答曰:“荃可弃而鱼未获, 则不得无荃;文可废而道未行, 则不得无文. 若夫翰迹韵略之广逼, 属辞比义之妍媸, 源流至到之修短, 韫藉汲引之深浅, 其悬绝也, 虽天外毫内, 不足以喻其辽邈, 虽三光熠耀, 不足以方其巨细. 龙渊铅铤, 未足以譬其锐钝;鸿羽积金, 未足以方其轻重. 而俗士唯见能染毫画纸, 便概以一例, 斯伯氏所以永思锺子, 郢人所以格斤不运也. 夫斫削者比肩, 而班狄擅绝手之名;援琴者至多, 而夔襄专清声之称. 厩马千驷, 而骐骝有邈群之价;美人万计, 而威施有超世之色者, 盖远过众也. 且文章之与德行, 犹十尺之与一丈, 谓之余事, 未之闻也. 八卦生乎鹰隼之飞, 六甲出於灵龟之负, 文之所在, 虽且贵(疑有脱文)本不必便疏, 末不必皆薄, 譬锦绣之因素地, 珠玉之托虫奉石, 云雨生於肤寸, 江河始於咫尺, 理诚若兹, 则雅论病矣.”
45.3 又曰:“应龙徐举, 顾眄而凌云;汗血缓步, 呼吸而千里. 故蝼蚁怪其无阶而高致, 驽蹇惊过己之不渐也. 若夫驰骤诗论之中, 周旋一经之内, 以常情览巨异, 以褊量测无涯, 始自髫龀, 诣於振素, 不能得也. 又世俗率贵古昔而贱当今, 敬所闻而黩所见. 同时虽有追风绝景之骏, 犹谓不及伯乐之所御也. 虽有宵良兼城之璞, 犹谓不及楚和之所泣也. 虽有断马指雕之剑, 犹谓不及欧冶之所铸也. 虽有生枯起朽之药, 犹谓不及和鹊之所合也. 虽有冠群独行之士, 犹谓不及於古人也.”
正郭卷第四十六
46.1 抱朴子曰:嵇生以太原郭林宗, 竟不恭三公之命, 学无不涉, 名重於往代, 加之以知人, 知人则哲, 盖亚圣之器也. 及在衰世, 栖栖惶惶, 席不暇温, 志在乎匡断行道, 与仲尼相似.
46.2 余答曰:“夫智与不智, 存於一言, 枢机之玷, 乱乎白圭, 愚谓亚圣之评, 未易以轻有许也. 夫所谓亚圣者, 必具体而微, 命世绝伦, 与彼周孔其间无所复容之谓也. 若人者亦何足登斯格哉! 林宗拔萃翘特, 鉴识朗彻, 方之常人所议, 固多引之上及, 实复未足也. 此人有机辩风姿, 又巧自抗遇而善用, 且好事者为之羽翼, 延其声誉於四方, 故能挟之见推慕於乱世, 而为过听不核实者所推策, 及其片言所褒, 则重於千金, 游涉所经, 则贤愚波荡, 谓龙凤之集, 奇瑞之出也. 吐声则余音见法, 移足则遗迹见拟, 可谓善击建鼓而揭日月者耳, 非真隐也. 盖欲立朝则世已大乱, 欲潜伏则闷而不堪, 或跃则畏祸害, 确尔则非所安. 彰徨不守, 载肥载月瞿, 而世人逐其华而莫研其实, 玩其形而不究其神, 故遭雨巾坏, 犹复见效, 不觉其短, 皆是类也. 俗民追声, 一至於是. 故其虽有缺隟, 莫之敢指也. 夫林宗学涉知人, 非无分也. 然而未能避过实之名, 而暗於自料也. 或劝之以出仕进者, 林宗对曰:‘吾昼察人事, 夜看乾象, 天之所废, 不可支也. 方今运在明夷之爻, 值勿用之位, 盖盘桓潜居之时, 非在天利见之会也.
46.3 虽有原陆, 犹恐沧海横流. 吾其鱼也, 况可冒冲风而乘奔波乎! 未若岩岫颐神, 娱心彭老, 优哉游哉, 聊以卒岁. ’按林宗之言, 其知汉之不可救, 非其才之所办审矣. 法当仰隮商洛, 俯泛五湖, 追巢父於峻岭, 寻渔父於沧浪, 若不能结踪山客, 离群独往, 则当掩景渊洿, 韬鳞括囊, 而乃自西徂东, 席不暇温, 欲慕孔墨栖栖之事. 圣者忧世, 周流四方, 犹为退士, 所见讥弹. 林宗才非应期, 器不绝伦, 出不能安上治民, 移风易俗, 入不能挥毫属笔, 祖述六艺, 行自炫耀, 亦既过差, 收名赫赫, 受饶颇多. 然卒进无补於治乱, 退无迹於竹帛. 观倾视汨, 冰泮草靡, 未有异庸人也. 无故沈浮於波涛之间, 倒屣於埃尘之中, 遨集京邑, 交关贵游, 轮刓箧弊, 匪遑启处, 遂使声誉翕熠, 秦胡景附, 巷结朱轮之轨, 堂列赤绂之客, 轺车盈街, 载奏连车, 诚为游侠之徒, 未合逸隐之科也. 有道之世而臻此者, 犹不得复厕高洁之条贯焉, 为秘丘之俊民, 而修兹在於危乱之运, 奚足多哉! 孰不谓之暗於天人之否泰, 蔽於自量之优劣乎! 空背恬默之途, 竟无有为之益, 不值祸败, 盖其幸耳. 以此为忧世念国, 希拟素王, 有似蹇足之寻龙骐, 斥鷃之逐鸿鹄, 焦冥之方云鹏, 鼷鼬之比巨象也.
46.4 “然则林宗可谓有耀俗之才, 无固守之质, 见无不了, 庶几大用, 符辨外发, 精神内虚, 不胜烦躁, 言行相伐, 口称静退, 心希荣利, 未得□玄圃之栖禽, 九渊之潜灵也. 自炫自媒, 士女之丑事也. 知其不可而尤效尤师, 亚圣之器, 其安在乎? 虽云知人, 知人之明, 乃唐虞之所难, 尼父之所病. 夫以前并日月, 原始见终, 且犹有失, 不能常中, 况於林宗萤烛之明, 得失半解, 已为不少矣. 然则名称重於当世, 美谈盛於既没, 故其所得者, 则世共传闻, 而所失者, 则莫之有识尔. 虽颇甄无名之士於草莱, 指未剖之璞於丘园, 然未能进忠烈於朝廷, 立御每於疆场, 解亡徵於倒悬, 折逆谋之竞逐. 若鲍子之推管生, 平仲之达穰苴, 林宗名振於朝廷, 敬於一时, 三九肉食, 莫不钦重, 力足以拔才, 言足以起滞, 而但养疾京辇, 招合宾客, 无所进致, 以匡危蔽, 徒能知人, 不肯荐举, 何异知沃壤之任良田, 议直木之中梁柱, 而终不垦之以播嘉谷, 伐之以构梁栋, 奚解於不粒, 何救於露居哉! 其距贡举者, 诚高操也, 其走不休者, 亦其疾也.”
46.5 嵇生又曰:“林宗存为一世之所式, 没则遗芳永播. 硕儒俊士, 未或指点, 而吾生独评其短, 无乃见嗤於将来乎! ”抱朴子曰:“曷为其然哉? 苟吾言之允者, 当付之於後, 後之识者, 何恤於寡和乎? 且前贤多亦讥之, 独皇生褒过耳. 故太傅诸葛无逊亦曰:‘林宗隐不修遁, 出不益时, 实欲扬名养誉而已. 街谈巷议以为辩, 讪上谤政以为高, 时俗贵之, 歙然犹郭解原涉, 见趋於曩时也. 後进慕声者, 未能考之於圣王之典, 论之於先贤之行, 徒惑华名, 咸竞准的, 学之者如不及, 谈之者则盈耳, 中人犹不觉, 童蒙安能知? ’故零陵太守殷府君伯绪, 高才笃论之士也, 亦曰:‘林宗入交将相, 出游方国, 崇私议以动众, 关毁誉於朝廷. 其所善则风腾雨骤, 改价易姿;其所恶则摧顿陆沈, 士人不齿. □其名贤, 遭乱隐遁, 含光匿景, 未为远矣. 君子行道, 以匡君也, 以正俗也, 於时君不可匡, 俗不可正, 林宗周旋, 清谈闾阎, 无救於世道之陵迟, 无解於夭民之憔悴也. ’又故中书郎周生恭远, 英伟名儒也, 亦曰:‘夫遇治而赞之, 则谓之乐道;遭乱而救之, 则谓之忧道;乱不可救而避之, 则谓之守道. 虞舜乐道者也, 仲尼忧道者也, 微子守道者也. 汉世将倾, 世务交游, 林宗法当慨然虚心, 要同契君子, 共矫而正之, 而身栖栖为之雄伯, 非救世之宜也. 於时虽诸黄门, 六畜自寓耳. 其陈蕃窦武之徒, 虽鼎司牧伯, 皆贵重林宗, 信其言论, 臧否取定, 於匡危易俗, 不亦可冀乎? 而林宗既不能荐有为之士, 立毫毛之益, 而逋逃不仕者, 则方之巢许;废职待客者, 则比之周公;养徒避役者, 则拟之仲尼;弃亲依豪者, 则同之游夏. 是以世眩名实, 而大乱滋甚也. 若谓林宗不知, 则无以称聪明;若谓知之而不改, 则无以言忧道. 昔四豪似周公而不能为周公, 今林宗似仲尼而不得为仲尼也. ’”於是问者慨而叹曰:“然则斯人乃避乱之徒, 非全隐之高矣.”
弹祢卷第四十七
47.1 抱朴子曰:汉末有祢衡者, 年二十有三, 孔文举齿过知命, 身居九列, 文学冠群, 少长称
誉, 名位殊绝, 而友衡於布衣, 又表荐之於汉朝, 以为宜起家作台郎.
47.2 云:“惟岳降神, 异人并出. 目所一见, 辄诵於口. 耳所瞥闻, 不忘於心. 性与道合, 思若有神. ’其叹之如此. 衡游许下, 自公卿国士以下, 衡初不称其官, 皆名之云阿某, 或以姓呼之为某儿, 呼孔融为大儿, 呼杨修为小儿. 荀彧犹强可与语, 过此以住, 皆木梗泥偶, 似人而无人气, 皆酒瓮饮囊耳. 百官大会, 衡时在坐, 忽颦蹙凄怆, 哀叹忼慨, 或讥之曰:“英豪乐集, 非所叹也.” 衡眄历视稠众而答曰:“在此积尸列柩之间, 仁人安能不悲乎? ”
47.3 曹公尝切齿欲杀之, 然复无正有入法应殆之罪, 又惜有杀儒生之名, 乃谪作鼓吏, 衡了无悔情耻色, 乃缚角於柱, 口就吹之, 乃有异声, 并摇鼓兆击鼓, 闻者不知其一人也. 而论更剧, 无所顾忌, 寻亡走投荆州牧刘表, 表欲作书与孙权, 讨逆於时已全据江东, 带甲百万, 欲结辅车之援, 与共距中国, 使诸文士立草, 尽思而不得表意. 乃示衡. 衡省之曰:“但欲使孙左右持刀儿视之者, 此可用尔, 傥令张子布见此, 大辱人也.” 即摧坏投地, 表怅然有怪色, 谓衡曰:“为了不中芸锄乎? 惜之也.
47.4 ”衡索纸笔, 便更书之, 众所作有十余通, 衡凡一历视之而已, 暗记书之, 毕以还表. 表以还主, 或有录所作之本也, 以比校之, 无一字错, 乃各大惊. 表乃请衡更作, 衡即作成, 手不停辍, 表甚以以为佳而施用焉.
47.5 衡骄傲转甚, 一州人士, 莫不憎恚, 而表亦不复堪, 欲杀之. 或谏以为曹公名为严酷, 犹能容忍, 衡少有虚名, 若一朝杀之, 则天下游士, 莫复拟足於荆楚者也. 表遂遣之. 衡走到夏口, 依将军黄祖, 祖待以上宾. 祖大儿黄射, 与衡偕行, 过人墓下, 俱读碑铭一过而去.
47.6 久之, 射曰:“前所视碑文大佳, 恨不写也.” 衡曰:“卿存其名目耳. 我一览尚记之.” 即为暗书之, 末有一字, 石缺, 乃不分明. 衡与半字, 曰:“疑此当作某字. 恐不审也.” 射省可(下有缺文). 虽言行轻人, 宁愿荣显, 是以高游凤林, 不能幽翳蒿莱, 然修己驳刺, 迷而不觉, 故开口见憎, 举足蹈祸. 赍如此之伎俩, 亦何理容於天下而得其死哉? 犹枭鸣狐嚾, 从皆不喜, 音响不改, 易处何益. 许下, 人物之海也. 文举为之主任, 荷之足以至到, 於此不安, 已可知矣. 犹必死之病, 俞附越人, 所无如何. 朽木铅铤, 班输欧冶所不能匠也. 而复走投荆楚间, 终陷极害, 此乃衡懵蔽之效也. 盖欲之而不能得, 非能得而弗用者矣. 於戏才士, 可勿戒哉!
47.7 嵇生曰:“吾所惑者, 衡之虚名也;子所论者, 衡之实病也. 敢不寤寐於指南, 投杖於折中乎! ”
诘鲍卷第四十八
48.1 鲍生敬言, 好老庄之书, 治剧辩之言, 以为古者无君, 胜於今世, 故其著论云:“儒者曰:‘天生烝民而树之君. ’岂其皇天谆谆然亦将欲之者为辞哉! 夫强者凌弱, 则弱者服之矣;智者诈愚, 则愚者事之矣. 服之, 故君臣之道起焉;事之, 故力寡之民制焉. 然则隶属役御, 由乎争强弱而校愚智. 彼苍天果无事也, 夫混茫以无名为贵, 群生以得意为欢. 故剥桂刻漆, 非木之愿;拔鹖裂翠, 非鸟所欲;促辔衔镳, 非马之性;荷车兀运重, 非牛之乐. 诈巧之萌, 任力违真, 伐生之根, 以饰无用, 捕飞禽以供华玩, 穿本完之鼻, 绊天放之脚, 盖非万物并生之意. 夫役彼黎烝, 养此在官, 贵者禄厚而民亦困矣. 夫死而得生, 欣喜无量, 则不如向无死也.
48.2 让爵辞禄, 以钓虚名, 则不如本无让也. 天下逆乱焉而忠义显矣, 六亲不和焉而孝慈彰矣. 曩古之世, 无君无臣, 穿井而饮, 耕田而食, 日出而作, 日入而息, 泛然不系, 恢尔自得, 不竞不营, 无荣无辱, 山无蹊径, 泽无舟梁. 川谷不通, 则不相并兼;士众不聚, 则不相攻伐. 是高巢不探, 深渊不漉, 凤鸾栖息於庭宇, 龙鳞群游於园池, 饥虎可履, 虺蛇可执, 涉泽而鸥鸟不入飞, 入林而狐兔不惊. 势利不萌, 祸乱不作, 干戈不用, 城池不设, 万物玄同, 相忘於道, 疫疠不流, 民获考终, 纯白在胸, 机心不生, 含食甫而熙, 鼓腹而游. 其言不华, 其行不饰, 安得聚敛以夺民财, 安得严刑以为坑阱!
48.3 “降及杪季, 智用巧生, 道德既衰, 尊卑有序, 繁升降损益之礼, 饰绂冕玄黄之服, 起土木於凌霄, 构丹绿於棼撩, 倾峻搜宝, 泳渊辨珠. 聚玉如林, 不足以极其变;积金成山, 不足以赡其费. 澶漫於淫荒之域, 而叛其大始之本, 去宗日远, 背朴弥增, 尚贤则民争名, 贵货则盗贼起, 见可欲则真正之心乱, 势利陈则劫夺之途开. 造剡锐之器, 长侵割之患, 弩恐不劲, 甲恐不坚, 矛恐不利, 盾恐不厚. 若无凌暴, 此皆可弃也. 故曰:白玉不毁, 孰为珪璋? 道德不废, 安取仁义? 使夫桀纣之徒, 得燔人辜谏者, 脯诸侯, 菹方伯, 剖人心, 破人胫, 穷骄淫之恶, 用炮烙之虐. 若令斯人并为匹夫, 性虽凶奢, 安得施之! 使彼肆酷恣欲, 屠割天下, 由於为君, 故得纵意也. 君臣既立, 众慝日滋, 而欲攘臂乎桎梏之间, 悉劳於涂炭之中.
48.4 人主忧栗於庙堂之上, 百姓煎扰乎困苦之中, 闲之以礼度, 整之以刑罚, 是犹辟滔天之源, 激不测之流, 塞之以撮壤, 障之以指掌也.”
48.5 抱朴子难曰:“盖闻冲昧既辟, 降浊升清, 穹隆仰焘, 旁泊俯停. 乾坤定位, 上下以形, 远取诸物, 则天尊地卑, 以著人伦之体;近取诸身, 则元首股肱, 以表君臣之序, 降杀之轨, 有自来矣. 若夫太极混沌, 两仪无质, 则未若玄黄剖判, 七耀垂象, 阴阳陶冶, 万物群分也. 由滋以言, 亦知鸟聚兽散, 巢栖穴窜, 毛血是茹, 结草斯服, 入无六亲之尊卑, 出无阶级之等威, 未若庇体广夏, 稉梁嘉旨, 黼黻绮纨, 御冬当暑, 明辟莅物, 良宰匠世, 设官分职, 宇宙穆如也. 贵贱有章, 则慕赏畏罚;势齐力均, 则争夺靡惮. 是以有圣人作, 受命自天, 或结罟以畋渔, 或瞻辰而钻燧, 或尝卉以选粒, 或构宇以仰蔽. 备物致用, 去害兴利, 百姓欣戴, 奉而尊之, 君臣之道於是乎生, 安有诈愚凌弱之理? 三五迭兴, 道教遂隆, 辩章劝沮, 德盛刑清, 明良之歌作, 荡荡之化成, 太阶既平, 七政遵度, 梧禽激响於朝阳, 麟虞觌灵而来出, 龟龙吐藻於河湄, 景老摛耀於天路, 皇风振於九域, 凶器戢乎府库, 是以礼制则君安, 乐作而刑厝也. 若夫奢淫狂暴, 由乎人己, 岂必有君, 便应尔乎? 而鲍生独举衰世之罪, 不论至治之义, 何也?
48.6 “且夫逮古质朴, 盖其未变, 民尚童蒙, 机心不动, 譬夫婴孩, 智慧未萌, 非为知而不为, 欲而忍之也. 若人与人争草莱之利, 家与家讼巢窟之地, 上无治枉之官, 下有重类之党, 则私斗过於公战, 木石锐於干戈, 交尸布野, 流血绛路, 久而无君, 噍类尽矣. 至於扰龙驯凤, 河图洛书, 或麟衔甲负, 或黄鱼波涌, 或丹禽翔授, 或回风三集, 皆在有君之世, 不出无王之时也. 夫祥瑞之徵, 指发玄极, 或以表革命之符, 或以彰至治之盛, 若令有君, 不合天意, 彼嘉应之来, 孰使之哉? 子若以混冥为美乎? 则乾坤不宜分矣;若以无名为高乎? 则八卦不当画矣. 岂造化有谬, 而太昊之暗哉? 雅论所尚, 唯贵自然, 请问夫识母忘父, 群生之性也;拜伏之敬, 世之末饰也. 然性不可任, 必尊父焉;饰不可废, 必有拜焉. 任之废之, 子安乎?
48.7 “古者生无栋宇, 死无殡葬, 川无舟楫之器, 陆无车马之用, 吞啖毒烈, 以至殒毙, 疾无医术, 枉死无限. 後世圣人, 改而垂之, 民到於今, 赖其厚惠, 机巧之利, 未易败矣. 今使子居则反巢穴之陋, 死则捐之中野, 限水则泳之游之, 山行则徒步负戴, 弃鼎铉而为生臊之食, 废针石而任自然之病. 裸以为饰, 不用衣裳;逢女为偶, 不假行媒. 吾子亦将曰:‘不可也. ’况於无君乎? 若令上世人如木石, 玄冰结而不寒, 资粮绝而不饥者, 可也. 衣食之情, 苟在其心, 则所争岂必金玉, 所竞岂必荣位! 橡草予可以生斗讼, 藜藿足用, 致侵夺矣. 夫有欲之性, 萌於受气之初, 厚己之情, 著於成形之日, 贼杀并兼, 起於自然, 必也不乱, 其理何居! 夫明王在上, 群後尽规, 坐以待旦, 昧朝旰食, 延诽谤以攻过, 责昵属之补察, 听舆谣以属省, 鉴履尾而夕惕, 飏清风以埽秽, 厉秋威以肃物, 制峻网密, 有犯无赦, 刑戮以惩小罪, 九伐以讨大憝, 犹豺狼之当路, 感彝伦之不叙, 忧作威之凶家, 恐奸宄之害国. 故严司鹰扬以弹违, 虎臣杖铖於方岳, 而狂狡之变, 莫世乏之, 而令放之, 使无所惮, 则盗跖将横行以掠杀, 而良善端拱以待祸, 无主所诉, 无强所凭, 而冀家为夷齐, 人皆柳惠, 何异负豕而欲无臭, 凭河而欲不濡, 无辔箧而御奔马, 弃枻橹而乘轻舟, 未见其可也.”
48.8 鲍生又难曰:“夫天地之位, 二气范物, 乐阳则云飞, 好阴则川处. 承柔刚以率性, 随四八而化生, 各附所安, 本无尊卑也. 君臣既立, 而变化遂滋, 夫獭多则鱼扰, 鹰众则鸟乱, 有司设则百姓困, 奉上厚则下民贫, 壅崇宝货, 饰玩台榭, 食则方丈, 衣则龙章, 内聚旷女, 外多鳏男, 辨难得之宝, 贵奇怪之物, 造无益之器, 恣不已之欲, 非鬼非神, 财力安出哉?
48.9 夫谷帛积则民有饥寒之俭, 百官备则坐靡供奉之费, 宿卫有徒食之众, 百姓养游手之人, 民乏衣食, 自给已剧, 况加赋敛, 重以苦役, 下不堪命, 且冻且饥, 冒法斯滥, 於是乎在. 王者忧劳於上, 台鼎颦戚页於下, 临深履薄, 惧祸之及. 恐智勇之不用, 故厚爵重禄以诱之;恐奸衅之不虞, 故严城深池以备之. 而不知禄厚则民匮而臣骑, 城严则役重而攻巧. 故散鹿台之金, 发钜桥之粟, 莫不欢然;况乎本不聚金, 而不敛民粟乎? 休牛桃林, 放马华山, 载戢干戈, 载櫜弓矢, 犹以为泰;况乎本无军旅, 而不战不戍乎? 茅茨土阶, 弃织拔葵, 杂囊为帏, 濯裘布被, 妾不衣帛, 马不秣粟, 俭以率物, 以为美谈, 所谓盗跖分财, 取少为让, 陆处之鱼, 相煦以沫也.
48.10 “夫身无在公之役, 家无输调之费, 安土乐业, 顺天分地, 内足衣食之用, 外无势利之争, 操杖攻劫, 非人情也. 象刑之教, 民莫之犯, 法令滋彰, 盗贼多有, 岂彼无利性而此专贪残, 盖我清静则民自正, 下疲怨则智巧生也. 任之自然, 犹虑凌暴, 劳之不休, 夺之无已, 田芜仓虚, 杼柚之空, 食不充口, 衣不周身, 欲令勿乱, 其可得乎? 所以救祸而祸弥深, 峻禁而禁不止也. 关梁所以禁非, 而猾吏因之以为非焉. 衡量所以检伪, 而邪人因之以为伪焉.
48.11 大臣所以扶危, 而奸臣恐主之不危. 兵革所以静难, 而寇者盗之以为难. 此皆有君之所致也. 民有所利, 则有争心, 富贵之家, 所利重矣. 且夫细民之争, 不过小小, 匹夫校力, 亦何所至, 无疆土之可贪, 无城郭之可利, 无金宝之可欲, 无权柄之可竞, 势不能以合徒众, 威不足以驱异人, 孰与王赫斯怒, 陈师鞠旅, 推无雠之民, 攻无罪之国, 僵尸则动以万计, 流血则漂橹丹野. 无道之君, 无世不有, 肆其虐乱, 天下无邦, 忠良见害於内, 黎民暴骨於外, 岂徒小小争夺之患邪? 至於移父事君, 废孝为忠, 申令无君, 亦同有之耳. 古之为屋, 足以蔽风雨, 而今则被以朱紫, 饰以金玉;古之为衣, 足以掩身形, 而今则玄黄黼黻, 绵绮纨;古之为乐, 足以定人情, 而今则烦乎淫声, 惊魂伤和;古之饮食, 足以充饥虚, 而今则焚林漉渊, 宰割群生. (下有脱文. )
48.12 (以下为抱朴子驳难之辞)“岂可以事之有过而都绝之乎? 若虞在上, 稷卨赞事, 卑宫薄赋, 使民以时, 崇节俭之清风, 肃玉食之明禁. 质素简约者, 贵而显之;乱化侵民者, 黜而戮之;则颂声作而黎庶安矣. 何必虑火灾而坏屋室, 畏风波而填大川乎? ”
48.13 抱朴子曰:“鲍生贵上古无君之论, 余既驳之矣. 後所答余, 文多不能尽载, 余稍条其论而牒诘之云.”
48.14 鲍生曰:“人君辨难得之宝, 聚奇怪之物, 饰无益之用, 厌无已之求.”
抱朴子诘曰:“请问古今帝王, 尽辨难得之宝, 聚奇怪之物乎? 有不尔者也. 余闻唐尧之为君也, 捐金於山;虞舜之禅也, 捐璧於谷. 疏食菲服, 方之监门, 其不汔渊剖珠, 倾岩刊玉, 凿石铄黄白之矿, 越海裂翡翠之羽, 网瑇瑁於绝域, 掘丹青於岷汉, 亦可知矣. 夫服章无殊, 则威重不著, 名位不同, 则礼物异数, 是以周公辨贵贱上下之异, 式宫室居处, 则有堵雉之限, 冠盖旌旗, 则有文物之饰, 车服器用, 则有多少之制, 庖厨供羞, 则有法膳之品, 年凶灾眚, 又减撤之. 无已之欲, 不在有道, 子之所云, 可以声桀纣之罪, 不足以定雅论之证也.
48.15 鲍生曰:“人君後宫三千, 岂皆天意, 谷帛积则民饥寒矣.”
抱朴子诘曰:“王者妃妾之数, 圣人之所制也. 圣人, 与天地合其德者也. 其德与天地合, 岂徒异哉! 夫岂徒欲以顺情盈欲而已乎! 乃所以佐六宫, 理阴阳, 教尔崇奉祖庙, 祗承大祭, 供玄紞之服, 广本支之路, 且案周典九土之记, 及汉氏地理之书, 天下女数, 多於男焉. 王者所宗, 岂足以逼当娶者哉? 姬公思之, 似已审矣. 帝王帅百僚以藉田, 後妃将命妇以蚕织, 下及黎庶, 农课有限, 力佃有赏, 怠惰有罚, 十一而税, 以奉公用. 家有备凶之储, 国有九年之积, 各得顺天分地, 不夺其时, 调薄役希, 民无饥寒, 衣食既足, 礼让以兴. 昔文景之世, 百姓务农, 家给户丰, 官仓之米, 至腐赤不可胜计. 然而士庶犹侯服鼎食, 牛马盖泽, 由於赋敛有节, 不足损下也. 至於季世, 官失佃课之制, 私务浮末之业, 生谷之道不广, 而游食之徒滋多, 故上下同之, 而犯非者众, 鲍生乃归咎有君. 若夫讥辨择之过限, 刺农课之不实, 责牛饮之三千, 贬履亩与太半, 但使後宫依周礼, 租调不横加, 斯则可矣. 必无君乎! 夫一日晏起, 则事有失所, 即鹿无虞, 维入於林中, 安可终已. 靡所宗统, 则君子失所仰, 凶人得其志, 网疏犹漏, 可都无网乎? ”
48.16 鲍生曰:“人之生也, 衣食已剧, 况又加之以敛赋, 重之以力役, 饥寒并至, 下不堪命, 冒法犯非, 於是乎生.”
抱朴子诘曰:“蜘蛛张网, 蚤虱不馁, 使人智巧, 役用万物, 食口衣身, 何足剧乎? 但患富者无知止之心, 贵者有无限之用耳. 岂可以一蹶之故, 而终身不行, 以桀纣之虐, 思乎无主也. 夫言主事弥张, 赋敛之重於住古, 民力之疲於末务, 饥寒所缘, 以讥之可也. 而言有役有赋, 使国乱者, 请问唐虞升平之世, 三代有道之时, 为无赋役以相供奉, 元首股肱, 躬耕以自给邪? 鲍生乃唯知饥寒并至, 莫能固穷, 独不知衣食并足, 而民知荣辱乎! ”
48.17 鲍生曰:“王者临深履尾, 不足喻危, 假寐待旦, 日昃旰食, 将何为惧祸及也? ”
抱朴子难曰:“审能如此, 乃圣主也. 王者所病, 在乎骄奢, 贤者不用, 用者不贤, 夏癸指天日以自喻, 秦始忧万世之同谥, 故致倾亡, 取笑将来. 若能惧危夕惕, 广纳规谏, 询草刍尧以待听, 养黄发以乞言, 何忧机事之有违, 何患百揆之不康. 夫战兢则彝伦叙, 怠荒则奸宄作, 况无君, 能无乱乎? ”
48.18 鲍生曰:“王者钦想奇瑞, 引诱幽荒, 欲以崇德迈威, 厌耀未服, 白雉玉环, 何益齐民乎?
”抱朴子诘曰:“夫王者德及天则有天瑞, 德及地则有地应. 若乃景星摛光, 以佐望舒之耀;冠日含辨, 以表羲和之晷. 灵禽嗈喈於阿阁, 金象焜晃乎清沼, 此岂卑辞所致, 厚币所诱哉! 王莽奸猾, 包藏祸心, 文致太平, 诳眩朝野, 贶遗外域, 使送瑞物, 岂可以此谓古皆然乎? 夫见盈丈之尾, 则知非咫尺之躯;睹寻仞之牙, 则知非肤寸之口. 故王母之遣使, 明其玄化通灵, 无远不怀也;越裳之重译, 足知惠沾殊方, 泽被无外也. 夫绝域不可以力服, 蛮貊不可以威摄, 自非至治, 焉能然哉! 何者鲍生谓为不用? 夫周室非乏玉而须王母之环以为富也, 非俭膳而渴越裳之雉以充庖也, 所以贵之者, 诚以斯物为太平. 则上无苛虐之政, 下无失所之人, 蜎飞蠕动, 咸得其欢, 有国之美, 孰多於斯! 而云不用, 无益於齐民. 源远体大, 固未易见, 鲍生之言, 不亦宜乎? ”
48.19 鲍生曰:“人君恐奸衅之不虞, 故严城以备之也.”
抱朴子诘曰:“侯王设险, 大易所贵, 不审严城, 何讥焉尔. 夫两仪肇辟, 万物化生, 则邪正存焉尔. 夫圣人知凶丑之自然, 下愚之难移, 犹春阳之不能荣枯朽, 炎景之不能铄金石, 冶容慢藏, 诲淫召盗, 故取法乎习坎, 备豫於未萌. 重门有击柝之敬, 治戎遏暴客之变, 而欲除之, 其理何居? 兕之角也, 凤之距也. 天实假之, 何必日用哉! 蜂虿挟毒以卫身, 智禽衔芦以捍网, 獾曲其穴, 以备径至之锋, 水牛结阵, 以却虎豹之暴, 而鲍生欲弃甲胄以遏利刃, 堕城池以止冲锋, 若令甲胄既捐而利刃不住, 城池既坏而冲锋犹集, 公输、墨翟, 犹不自全, 不审吾生, 计将安出乎? ”
48.20 或曰:“苟夫可欲之物, 虽无城池之固, 敌亦不来者也.”
抱朴子答曰:“夫可欲之物, 何必金玉, 锥刀之末, 愚民竞焉. 越人之大战, 由乎蚺蛇之不钧;吴楚之交兵, 起乎一株之桑叶. 饥荒之世, 人人相食, 素手裸跣(下有脱文). 远则甫侯子羔, 近则於公释之, 控情审罚, 剖毫析芒. 受戮者吞声而歌德, 则劓者没齿无怨言, 此皆非无君之时也. 昔有鳏在下而四岳不蔽, 明扬仄陋而元凯毕举, 或投屠刀而排金门, 或释版筑而蹑玉堂, 或委刍豢而登卿相, 或自亡命而为上将, 伯柳达雠人, 解狐荐怨家, 方回叩头以致士, 禽息碎首以推贤, 敢问於时, 有君否邪?
48.21 又云:“田芜廪虚, 皆由有君.” “夫君非塞田之蔓草, 臣非耗仓之雀鼠也. 其芜其虚, 卒由户乙运, 水旱疫疠, 以臻凶荒, 岂在赋税, 令其然乎? 至於八政之首食, 谓之民天, 後稷躬稼, 有虞亲耕, 丰年多黍多稌, 我庾惟亿, 民食其陈, 白渠开而斥卤膏壤, 邵父起阳陵之陂而积谷为山, 叔敖创期思而家有腐粟, 赵过造三犁之巧而关右以丰, 任延教九真之佃而黔庶殷饱, 此岂无君之时乎! ”
知止卷第四十九
49.1 抱朴子曰:祝莫大於无足, 福莫厚乎知止. 抱盈居冲者, 必全之算也;宴安盛满者, 难保之危也. 若夫善卷巢许管胡之徒, 咸蹈云物以高骛, 依龙凤以竦迹, 觇韬锋於香饵之中, 寤覆车乎来轫之路, 违险途以遐济, 故能免詹何之钓缗, 可谓善料微景於形外, 觌坚冰於未霜, 徙薪曲突於方炽之火, 纚舟弭楫於冲风之前, 瞻九牛害而深沈, 望密蔚而曾逝, 不托巢於苇苕之末, 不偃寝乎崩山之崖者也. 斯皆器大量弘, 审机识致, 凌侪独往, 不牵常欲, 神叁造化, 心遗万物, 可欲不能虿介其纯粹, 近理不能耗滑其清澄. 苟无若人之自然, 诚难企及乎绝轨也. 徒令知功成者身退, 处劳大者不赏, 狡兔死则知猎犬之不用, 高鸟尽则觉良弓之将弃. 鉴彭韩之明镜, 而念抽簪之术;睹越种之暗机, 则识金象之贵. 若范公泛艘以绝景, 薛生逊乱以全洁, 二疏投印於方盈, 田豫释绂於漏尽, 进脱亢悔之咎, 退无濡尾之吝, 清风足以扬千载之尘, 德音足以祛将来之惑. 方之陈宝, 不亦邈乎!
49.2 或智小败於谋大, 或辕弱折於载重, 或独是陷於众非, 或尽忠讦於兼会, 或倡高算而受晁错之祸, 或竭心力而遭吴起之害. 故有口止局高口止脊厚, 犹不免焉. 公旦之放, 仲尼之行, 贾生逊摈於下士, 子长熏肾乎无辜, 乐毅平齐, 伍员破楚, 白起以百胜拓疆, 文子以九术霸越, 韩信功盖於天下, 黥布灭家以佐命, 荣不移晷, 辱已及之. 不避其祸, 岂智者哉! 为臣不易, 岂将一途, 要而言之, 决在择主. 我不足赖, 其验如此. 告退避贤, 洁而且安, 美名厚实, 福莫大焉. 能修此术, 万未有一. 吉凶由人, 可勿思乎! 逆耳之言, 乐之者希, 献纳期荣, 将速身祸, 救诽谤其不暇, 何信受之可必哉!
49.3 夫矢曾缴纷纭则鸳雏徊翮, 坑阱充蹊则麟虞敛迹. 情不可极, 欲不可满, 达人以道制情, 以计遣欲, 为谋者犹宜使忠, 况自为策而不详哉! 盖知足者常足也, 不知足者无足也. 常足者, 福之所赴也;无足者, 祸之所锺也. 生生之厚, 杀哉生矣, 宋氏引苗, 郢人张革, 诚欲其快, 而实速萎裂, 知进忘退, 斯之谓乎?
49.4 夫筴奔而不止者, 鲜不倾坠;凌波而无休者, 希不沈溺;弄刃不息者, 伤刺之由也;斫击不辍者, 缺毁之原也. 盈则有损, 自然之理, 周庙之器, 岂欺我哉? 故养由之射, 行人识以驰弦, 东野之御, 颜子知其方败, 成功之下, 未易久处也. 夫饮酒者不必尽乱, 而乱者多焉;富贵者岂其皆危, 而危者有焉. 智者料事於倚伏之表, 伐木於毫末之初, 吐高言不於累棋之际, 议治裘不於群狐之中, 古人佯狂为愚, 岂所乐哉! 时之宜然, 不获已也. 亦有深逃而陆遭波涛, 幽遁而水被焚烧, 若龚胜之绝粒以殒命, 李业煎蹙以吞鸩, 由乎迹之有朕, 景之不灭也. 若使行如蹈冰, 身如居阴, 动无遗踪可寻, 静与无为为一, 岂有斯患乎! 又况乎揭日月以隐形骸, 击建鼓以徇利器者哉! 夫值明时则优於济四海, 遇险世则劣於保一身, 为此永慨, 非一士也.
49.5 吾闻无炽不灭, 靡溢不损, 焕赫有委灰之兆, 春草为秋瘁之端, 日中则昃, 月盈则蚀, 四时之序, 成功者退. 远取诸物, 则构高崇峻之无限, 则颓坏惟忧矣;近取诸身, 则嘉膳旨酒之不节, 则结疾伤性矣. 况乎其高概云霄而积之犹不止, 其威震人主而加崇, 又不息者乎! 蚊虻堕山, 适足翱翔;兕虎之坠, 碎而为齑. 此言大物, 不可失所也. 且夫正色弹违, 直道而行, 打扑干纪, 不虑雠隟, 则怨深恨积. 若舍法容非, 属托如响, 吐刚茹柔, 委曲绳墨, 则忠□丧败, 居此地者, 不变劳乎? 是以身名并全者甚希, 而折足覆食束者不乏也. 然而入则兰房窈窕, 朱帷组帐, 文茵兼舒於华第, 艳容粲烂於左右, 轻体柔声, 清歌妙舞, 宋蔡之巧, 阳阿之妍, 口吐辨菱延露之曲, 足蹑渌水七槃之节, 知音悦耳, 冶姿娱心, 密宴继集, 醽醁不撤, 仰登绮阁, 俯映清渊, 游果林之丹翠, 戏蕙囿之芬馥, 文鳞瀺灂, 朱习颉颃, 飞缴堕云鸿, 沈纶引鲂鲤, 远珍不索而交集, 玩弄纷华而自至. 出则朱轮耀路, 高盖接轸, 丹旗云蔚, 麾节翕赫, 金口嘈口献, 戈甲璀错, 得意托於後乘, 嘉旨盈乎属车, 穷游观之娱, 极畋渔之欢. 圣明之誉, 满耳而入;谄悦之言, 异口同辞. 於时眇然, 意蔑古人, 谓伊吕管晏, 不足算也.
49.6 岂觉崇替之相为首尾, 哀乐之相为朝暮, 肯谢贵盛, 乞骸骨, 背朱门而反丘园哉! 若乃圣明在上, 大贤赞事, 百揆非我则不叙, 兆民非我则不济, 高而不以危为忧, 满而不以溢为虑者, 所不论也.
穷达
49.7 或问:“一流之才, 而或穷或达, 其故何也? 俊逸絷滞, 其有憾乎? ”
抱朴子答曰:“夫器业不异, 而有抑有扬者, 无知己也. 故否泰时也, 通塞命也. 审时者何怨於沈潜, 知命者何恨於卑瘁乎! 故沈闾渟钧, 精劲之良也, 而不以击, 则朝菌不能断焉;珧华黎绿, 连城之宝也, 委之泥泞, 则瓦砾积其上焉. 故可珍而不必见珍也, 可用而不必见用也. 庸俗之夫, 暗於别物, 不分朱紫, 不辩菽麦, 唯以达者为贤, 而不知侥求者之所达也;唯以穷者为劣, 而不详守道者之所穷也. 且夫悬象不丽天, 则不能扬大明灼无外, 嵩岱不托地, 则不能竦峻极概云霄. 兔足因夷途以聘迅, 龙艘泛激流以效速, 离光非燧人不炽, 楚金非欧冶不剡, 丰华俟发春而表艳, 栖鸿待冲飙而轻戾, 四岳不明扬, 则有鳏不登庸, 叔牙不推贤, 则夷吾不式厚, 穰苴赖平仲以超踔, 淮阴因萧公以鹰扬, 隽生由胜之之谈, 曲逆缘无知之荐, 元直起龙萦之孔明, 公瑾贡虎卧之兴霸, 故能美名垂於帝籍, 弘勋著於当世也.
49.8 “汉之末年, 吴之季世, 则不然焉. 举士也, 必附己者为前;取人也, 必多党者为决;而附己者不必足进之器也, 同乎我, 故不能遗焉;而多党者不必逸群之才也, 信众口, 故谓其可焉. 或信此之庸猥, 而不能遣所念之近情;或识彼之英异, 而不能平心於至公. 於是释铨衡, 而以疏数为轻重矣;弃度量, 而以纶集为多少矣. 於时之所谓雅人高韵, 秉国之钧, 黜陟决己, 褒贬由口者, 鲜哉免乎斯累也. 又况於胸中率有憎独立, 疾非党, 忌胜己, 忽寒素者乎? 悲夫! 邈俗之士, 不群之人, 所以比肩不遇, 不可胜计, 或抑顿於薮泽, 或立朝而斥退也.
49.9 盖修德而道不行, 藏器而时不会, 或俟河清而齿已没, 或竭忠勤而不见知, 远行不骋於一世, 勋泽不加於生民. 席上之珍, 郁於泥泞, 济物之才, 终於无施, 操筑而不值武丁, 抱竿而不遇西伯, 自曩迄今, 将有何限? 而独悲之, 不亦陋哉! 瞻径路之远, 而耻由之;知大道之否, 而不改之. 齐通塞於一途, 付荣辱於自然者, 岂怀悒闷於知希, 兴永叹於川逝乎! 疑其有憾, 是未识至人之用心也. 小年之不知大年, 井蛙之不晓沧海, 自有来矣.
重言
49.10 抱朴子曰:余友人玄泊先生者, 齿在志学, 固已穷览六略, 旁综河洛, 昼竞羲和之末景, 夕照望舒之余辉, 道靡远而不究, 言无微而不测, 以儒墨为城池, 以机神为干戈, 故谈者莫不望尘而衔璧, 文士寅目而格笔. 俄而寤智者之不言, 觉寸一之无咎, 意得则齐荃蹄之可弃, 道乖则觉唱高而和寡, 於是奉老氏多败之戒, 思金人三缄之义, 括锋颖而如讷韬, 修翰於彤管, 含金怀玉, 抑谧华辩, 终日弥夕, 或无一言.
49.11 门人进曰:“先生默然, 小子胡述? 且与庸夫无殊焉. 窃谓锺不鸣, 则不异於积铜;浮磬息音, 则未别乎聚石也.”
玄泊先生答曰:“吾特收远名於万代, 求知己於将来, 岂能竞见知於今日, 标格於一时乎? 陶甄以盛酒, 虽美不见酣;身卑而言高, 虽是不见信. 徒卷舌而竭声, 将何救於流遁? 古人六十笑五十九, 不远迷复, 乃觉有以也. 夫玉之坚也, 金之刚也, 冰之冷也, 火之热也, 岂须自言, 然後明哉! 且八音九奏, 不能无长短之病, 养由百发不能止, 将有一失之疏, 玩凭河者, 数溺於水;好剧谈者, 多漏於口. 伯牙谨於操弦, 故终无烦手之累;儒者敬其辞令, 故终无枢机之辱. 浅近之徒, 则不然焉. 辩虚无之不急, 争细事以费言, 论广修坚白无用之说, 诵诸子非圣过正之书, 损教益惑, 谓之深远, 委弃正经, 竞治邪学. 或与暗见者较唇吻之胜负, 为不识者吐清商之谈对, 非敌力之人, 旁无赏解之客, 何异奏雅乐於木梗之侧, 陈玄黄於土偶之前哉! 徒口枯气乏, 椎杭抵掌, 斤斧缺坏而盘节不破, 勃然战色而乖忤愈远, 致令恚容表颜, 丑言自口, 偷薄之变, 生乎其间, 既玷之谬, 不可救磨. 未若希声不全大音, 约说以俟识者矣.
自叙卷第五十
50.1 抱朴子者, 姓葛, 名洪, 字稚川. 丹阳句容人也. 其先葛天氏, 盖古之有天下者也. 後降为列国, 因以为姓焉. 洪曩祖为荆州刺史, 王莽之篡, 君耻事国贼, 弃官而归, 与东郡太守翟义共起兵. 将以诛莽, 为莽所败, 遇赦免祸, 遂称疾自绝於世. 莽以君宗强, 虑终有变, 乃徙君於琅邪. 君之子浦庐, 起兵以佐光武, 有大功. 光武践祚, 以庐为车骑. 又迁骠骑大将军, 封下邳僮县侯, 食邑五千户.
50.2 开国初, 侯之弟文, 随侯征讨, 屡有大捷. 侯比上书为文讼功, 而官以文私从兄行, 无军名, 遂不为论. 侯曰:“弟与我同冒矢石, 疮痍周身, 伤失右眼, 不得尺寸之报. 吾乃重金累紫, 何心以安? ”乃自表选取转封於弟. 书上请报, 汉朝欲成君高义, 故特听焉. 文辞, 不获已. 受爵即第, 为骠骑营立宅舍於博望里. 於今基兆石础存焉. 又分割租秩以供奉吏士, 给如二君焉. 骠骑殷勤止之而不从. 骠骑曰:“此更烦役国人, 何以为让? ”乃托他行, 遂南渡江而家於句容. 子弟躬耕, 以典籍自娱. 文累使奉迎骠骑, 骠骑终不还. 又令人守护博望宅舍, 以冀骠骑之反, 至於累世无居之者.
50.3 洪祖父学无不涉, 究测精微, 文艺之高, 一时莫伦. 有经国之才, 仁吴, 历宰海盐。临安。山阴三县. 入为吏部待郎, 御史中丞, 庐陵太守, 吏部尚书, 太子少傅, 中书, 大鸿胪, 侍中, 光禄勋, 辅吴将军, 封吴寿县侯.
50.4 洪父以孝友闻, 行为士表, 方册所载, 罔不穷览. 仕吴五官郎, 中正, 建城、南昌二县令, 中书郎, 廷尉, 平中护军, 会稽太守. 未辞而晋军顺流, 西境不守, 博简秉文经武之才, 朝野之论, 佥然推君. 於是转为五郡赴警. 大都督给亲兵五千, 总统征军, 戍遏疆场. 天之所坏, 人不能支, 故主钦若, 九有同宾, 君以故官, 赴除郎中. 稍迁至大中大夫, 历位大中正, 肥乡令. 县户二万, 举州最治, 德化尤异, 恩洽刑清, 野有颂声, 路无奸迹, 不佃公田, 越界如市. 秋毫之赠, 不入於门;纸笔之用, 皆出於私财. 刑厝而禁止, 不言而化行. 以疾去官, 发诏见用为吴王郎中令. 正色弼违, 进可替不, 举善弹枉, 军国肃雍. 迁邵陵太守, 卒於官.
50.5 洪者, 君之弟三子也. 生晚, 为二亲所娇饶, 不早见督以书史. 年十有三, 而慈父见背. 夙失庭训, 饥寒困瘁, 躬执耕穑, 承星履草, 密勿畴袭. 又累遭兵火, 先人典籍荡尽. 农隙之暇无所读, 乃负笈徒步行借. 又卒於一家, 少得全部之书, 益破功日伐薪以给纸笔, 就营田园处, 以柴火写书. 坐此之故, 不得早涉艺文. 常乏纸, 每所写, 反覆有字, 人鲜能读也.
50.6 年十六, 始读《教经》、《论语》、《诗》、《易》. 贫乏无以远寻师友, 孤陋寡闻, 明浅思短, 大义多所不能通, 但贪广览, 於众书乃无不暗诵精持. 曾所披涉, 自正经、诸史、百家之言, 下至短杂文章, 近万卷. 既性暗善忘, 又少文, 意志不专, 所识者甚薄, 亦不免惑, 而著述时犹得有所引用, 竟不成纯儒, 不中为传授之师. 其河洛图纬, 一视便止, 不得留意也. 不喜星书及算术九宫三棋太一飞符之属, 了不从焉. 由其苦人而少气味也.
50.7 晚学风角望气三元遁甲, 六壬太一之法, 粗知其旨, 又不研精. 亦计此辈率是为人用之事, 同出身情, 无急以此自劳役, 不如省子书之有益, 遂又废焉. 案《别录》《艺文志》, 众有万三千二百九十九卷, 而魏代以来, 群文滋长, 倍於往者, 乃自知所未见之多也. 江表书籍, 通同不具, 昔欲诣京师索奇异, 而正值大乱, 半道而还. 每自叹恨. 今齿近不惑, 素志衰颓, 但念损之又损, 为乎无为, 偶耕薮泽, 苟存性命耳. 博涉之业, 於是日沮矣.
50.8 洪之为人也, (有脱文)而騃野, 性钝口讷, 形貌丑陋, 而终不辩自矜饰也. 冠履垢弊, 衣或褴褛, 而或不耻焉. 俗之服用, 俾而屡改, 或忽广领而大带, 或促身而修袖, 或长裾曳地, 或短不蔽脚. 洪期於守常, 不随世变. 言则率实, 杜绝嘲戏, 不得其人, 终日默然. 故邦人咸称之为抱朴之士. 是以洪著书, 因以自号焉.
50.9 洪禀性尪羸, 兼之多疾, 贫无车马, 不堪徒行, 行亦性所不好. 又患弊俗, 舍本逐末, 交游过差, 故遂抚笔闲居, 守静荜门而无趋从之所, 至於权豪之徒, 虽在密迹, 而莫或相识焉. 衣不辟寒, 室不免漏, 食不充虚, 名不出户, 不能忧也. 贫无僮仆, 篱落顿决, 荆棘丛於庭宇, 蓬莠塞乎阶雨
留, 披榛出门, 排草入室, 论者以为意远忽近而不恕. 其乏役也. 不晓谒(有脱文)以故初不修见官长. 至於吊大丧, 省困疾, 乃心欲自勉, 强令无不必至, 而居疾少健. 恒复不周, 每见讥责於论者. 洪引咎而不恤也. 意苟无余, 而病使心违, 顾不愧己而已, 亦何理於人之不见亮乎? 唯明鉴之士, 乃恕其信抱朴, 非以养高也. 世人多慕豫亲之好, 推暗室之密, 洪以为知人甚未易, 上圣之所难. 浮杂之交, 口合神离, 无益有损. 虽不能如朱公叔一切绝之, 且必须清澄详悉, 乃处意焉. 又为此见憎者甚众而不改也. 驰逐苟达, 侧立势门者, 又共疾洪之异於己, 而见疵毁, 谓洪为傲物轻俗. 而洪之为人, 信心而行, 毁誉皆置於不闻.
50.10 至患近人, 或恃其所长而轻人所短, 洪忝为儒者之末, 每与人言, 常度其所知而论之, 不强引之以造彼所不闻也. 及与学士有所辩识, 每举纲领. 若值惜短, 难解心义, 但粗说意之与向, 使足以发寤而已, 不致苦理, 使彼率不得自还也. 彼静心者, 存详而思之, 则多自觉而得之者焉. 度不可与言者, 虽或有问, 常辞以不知, 以免辞费之过也. 洪性深不好干烦官长, 自少及长, 曾救知己之抑者数人, 不得已, 有言於在位者, 然其人皆不知洪之恤也. 不忍见其陷於非理, 密自营之耳. 其余虽亲至者, 在事秉势, 与洪无惜者, 终不以片言半字, 少累之也. 至於粮用穷匮急, 合汤药则唤求朋类, 或见济, 亦不让也. 受人之施, 必皆久久渐有以报之, 不令觉也. 非类则不妄受其馈致焉. 洪所食有旬日之储, 则分以济人之乏;若殊自不足, 亦不割己也. 不为皎皎之细行, 不治察察之小廉. 村里凡人之谓良守善者, 用时, 或赍酒肴候洪, 虽非俦匹, 亦不拒也. 後有以答之, 亦不登时也. 洪尝谓史云不食於昆弟, 华生治洁於昵客, 盖邀名之伪行, 非廊庙之远量也.
50.11 洪尤疾无义之人, 不勤农桑之本业, 而慕非义之奸利. 持乡论者, 则卖选举以取谢;有威势者, 则解符疏以索财. 或有罪人之赂, 或枉有理之家. 或为逋逃之薮, 而飨亡命之人;或挟使民丁, 以妨公役;或强收钱物, 以求贵价;或占锢市肆, 夺百姓之利;或割人田地, 劫孤弱之业. 惚恫官府之间, 以窥掊克之益, 内以夸妻妾, 外以钓名位. 其如此者, 不与交焉.
由是俗人憎洪疾己, 自然疏绝, 故巷无车马之迹, 堂无异志之宾, 庭可设雀罗, 而几筵积尘焉.
50.12 洪自有识以逮将老, 口不及人之非, 不说人之私, 乃自然也. 虽仆竖有其所短, 所羞之事, 不以戏之也. 未尝论评人物之优劣, 不喜诃谴人交之好恶. 或为尊长所逼问, 辞不获已, 其论人也, 则独举彼体中之胜事而已. 其论文也, 则撮其所得之佳者, 而不指摘其病累, 故无毁誉之怨. 贵人时或问官吏民, 甲乙何如. 其清高闲能者, 洪指说其快事;其贪暴暗塞者, 对以偶不识悉. 洪由此颇见讥责, 以顾护太多, 不能明辩臧否, 使皂白区分, 而洪终不敢改也. 每见世人有好论人物者, 比方伦匹, 未必当允, 而褒贬与夺, 或失准格. 见誉者自谓己分, 未必信德也;见侵者则恨之入骨, 剧於血雠. 洪益以为戒, 遂不复言及士人矣. 虽门宗子弟, 其称两皆以付邦族, 不为轻乎其价数也.
50.13 或以讥洪, 洪答曰:“我身在我者也, 法当易知. 设令有人问我, 使自比古人, 及同时令我自求辈, 则我实不能自知, 可与谁为匹也. 况非我, 安可为取而评定之耶? 汉末俗弊, 朋党分部, 许子将之徒, 以口舌取戒. 争讼论议, 门宗成雠. 故汝南人士无复定价而有月旦之评. 魏武帝深亦疾之, 欲取其首, 尔乃奔波亡走, 殆至屠灭. 前鉴不远, 可以得师矣. 且人之未易知也, 虽父兄不必尽子弟也, 同乎我者遽是乎? 异於我者遽非乎? 或有始无卒, 唐尧、公旦、仲尼、季札, 皆有不全得之恨, 无以近人信其喽喽管见荧烛之明, 而轻评人物. 是皆卖彼上圣大贤乎? ”
50.14 昔大安中, 石冰作乱, 六州之地, 柯振叶靡, 违正党逆. 义军大都督邀洪为将兵都尉, 累见敦迫, 既桑梓恐虏, 祸深忧大. 古人有急疾之义, 又畏军法, 不敢任志, 遂募合数百人, 与诸军旅进. 曾攻贼之别将, 破之日, 钱帛山积, 珍玩蔽地, 诸军莫不放兵收拾财物, 继毂连担. 洪独约令所领, 不得妄离行陈. 士有摭得众者, 洪即斩之以徇. 於是无敢委杖, 而果有伏贼数百, 出伤诸军. 诸军悉发, 无部队, 皆人马负重, 无复战心. 遂致惊乱, 死伤狼藉, 殆欲不振. 独洪军整齐毂张, 无所损伤. 以救诸军之大崩, 洪有力焉. 後别战斩贼小帅, 多获甲首, 而献捷幕府. 於是大都督加洪伏波将军, 例给布百匹. 诸将多封闭之, 或送还家, 而洪分赐将士, 及施知故之贫者, 余之十匹, 又径以市肉酤酒, 以飨将吏. 於时窃擅一日之美谈焉.
50.15 事平, 洪投戈释甲, 径诣洛阳, 欲广寻异书, 了不论战功. 窃慕鲁连不受聊城之金, 包胥不纳存楚之赏, 成功不处之义焉. 正遇上国大乱, 北道不通. 而陈敏又反於江东, 归途隔塞. 会有故人谯国嵇君道, 见用为广州刺史. 乃表请洪为叁军. 虽非所乐, 然利可避地於南, 故黾勉就焉. 见遣先行催兵, 而君道於後遇害, 遂停广州. 频为节将见邀用, 皆不就. 永惟富贵可以渐得而不可顿合, 其间屑屑, 亦足以劳人. 且荣位势利, 譬如寄客, 既非常物, 又其去不可得留也. 隆隆者绝, 赫赫者灭, 有若春华, 须臾凋落, 得之不喜, 失之安悲? 悔吝百端, 忧惧兢战, 不可胜言. 不可为也. 且自度性笃懒而才至短, 以笃懒而御短才, 虽翕肩屈膝, 趋走风尘, 犹必不办大致名位而免患累, 况不能乎? 未若修松乔之道, 在我而已, 不由於人焉. 将登名山, 服食养性. 非有废也, 事不兼济, 自非绝弃世务, 则曷缘修习玄静哉? 且知之诚难, 亦不得惜问而与人议也. 是以车马之迹, 不经贵势之域;片字之书, 不交在位之家. 又士林之中, 虽不可出, 而见造之宾, 意不能拒, 妨人所作, 不得专一, 乃叹曰:“山林之中无道也. 而古之修道者, 必入山林者, 诚欲以违远讙哗, 使心不乱也. 今将遂本志, 委桑梓, 适嵩岳, 以寻方平梁公之轨.”
50.16 先所作子书内、外篇, 幸已用功夫, 聊复撰次, 以示将来云尔. 洪年十五、六时, 所作诗赋杂文, 当时自谓可行於代, 至於弱冠, 更详省之, 殊多不称意. 天才未必为增也, 直所览差广, 而觉妍媸之别. 於是大有所制, 弃十不存一. 今除所作子书, 但杂尚余百所卷, 犹未尽损益之理, 而多惨愤, 不遑复料护之. 他人文成, 便呼快意, 余才钝思迟, 实不能尔. 作文章每一更字, 辄自转胜, 但患懒, 又所作多不能数省之耳. 洪年二十余, 乃计作细碎小文, 妨弃功日, 未若立一家之言, 乃草创子书. 会遇兵乱, 流离播越, 有所亡失, 连在道路, 不复投笔十余年, 至建武中, 乃定凡著《内篇》二十卷, 《外篇》五十卷, 碑颂诗赋百卷, 军书檄移章表笺记三十卷, 又撰俗所不列者, 为《神仙传》十卷, 又撰高尚不仕者, 为《隐逸传》十卷又抄五经、七史、百家之言, 兵事、方伎、短杂奇要三百一十卷, 别有目录. 其《内篇》言神仙方药、鬼怪变化、养生延年、禳邪却祸之事, 属道家;《外篇》言人间得失, 世事臧否, 属儒家. 洪见魏文帝《典论》自叙, 未及弹棋击剑之事, 有意於略说所知, 而实不数少所便能, 不可虚自称扬. 今将具言, 所不闲焉.
50.17 洪体纯性驽, 寡所玩好, 自总发垂髫, (有脱文)又掷瓦手抟, 不及儿童之群, 未曾斗鸡鹜, 走狗马, 见人博戏, 了不目眄. 或强牵引观之, 殊不入神, 有若昼睡. 是以至今不知棋局上有几道樗蒲齿名. 亦念此辈末伎, 乱意思而妨日月, 在位有损政事, 儒者则废讲诵, 凡民则忘稼穑, 商人则失货财. 至於胜负未分, 交争都市, 心热於中, 颜愁於外, 名之为乐, 而实煎悴, 丧廉耻之操, 兴争竞之端, 相取重货, 密结怨隙. 昔宋闵公、吴太子致碎首之祸, 生叛乱之变, 覆灭七国, 几倾天朝. 作戒百代, 其鉴明矣. 每观戏者, 渐恚交集, 手足相及, 丑詈相加, 绝交坏友, 往往有焉. 怨不在大, 亦不在小, 多召悔吝, 不足为也. 仲尼虽有昼寝之戒, 以洪较之, 洪实未许其贤於昼寝. 何则? 昼寝但无益而未有怨恨之忧, 斗讼之变, 圣者犹韦编三绝, 以勤经业, 凡才近人, 安得兼修, 惟诸戏尽不如示一尺之书, 故因本不喜而不为, 盖此俗人所亲焉.
50.18 少尝学射, 但力少不能挽强, 若颜高之弓耳. 意为射既在六艺, 又可以御寇辟劫, 及取鸟兽, 是以习之. 昔在军旅, 曾手射追骑, 应弦而倒, 杀二贼一马, 遂以得免死. 又曾受刀盾及单刀双戟, 皆有口诀要术, 以侍取人, 乃有秘法, 其巧入神. 若以此道与不晓者对, 便可以当全独胜, 所向无前矣. 晚又学七尺杖术, 可以入白刃, 取大戟, 然亦是不急之末学. 知之譬如麟角凤距, 何必用之? 过此已往, 未之或知.
50.19 洪少有定志, 决不出身, 每览巢许、子州、北人石户、二姜、两袁、法真、子龙之传, 尝废书前席, 慕其为人. 念精治五经, 著一部子书, 令後世知其为文儒而已. 後州郡及车骑大将军辟, 皆不就. 荐名琅邪王丞相府, 昔起义兵, 贼平之後, 了不修名诣府, 论功主者, 永无赏报之冀. 晋王应天顺人, 拨乱反正, 结皇纲於垂绝, 修宗庙之废祀, 念先朝之滞赏, 并无报以劝来. 洪随例就彼, 庚寅, 诏书赐爵关中侯, 食句容之邑二百户. 窃谓讨贼以救桑梓, 劳不足录, 金紫之命, 非其始愿. 本欲远慕鲁连, 近引田畴, 上书固辞, 以遂微志. 适有大例, 同不见许. 昔仲由让应受赐而沮为善, 丑虏未夷, 天下多事, 国家方欲明赏必罚, 以彰宪典, 小子岂敢苟洁区区懦志, 而距私通之大制? 故遂息意而恭承诏命焉.
50.20 洪既著“自叙”之篇, 或人难曰:“昔王充年在耳顺, 道穷望绝, 惧身名之偕灭, 故自纪终篇. 先生以始立之盛, 值乎有道之运, 方将解申公之束帛, 登穆生之蒲轮, 耀藻九五, 绝声昆吾, 何憾芬芳之不扬, 而务老生之彼务? ”洪答曰:“夫二仪弥邈, 而人居若寓, 以朝菌之耀秀, 不移晷而殄瘁, 类春华之暂荣, 未改旬而凋坠. 虽飞飙之经霄, 激电之乍照, 未必速也. 夫期赜犹奔星之腾烟, 黄发如激箭之过隙. 况或未萌而殒箨, 逆秋而雾瘁者哉? 故项子有含穗之叹, 扬乌有夙折之哀, 历览远古, 逸伦之士, 或以文艺而龙跃, 或以武功而虎踞, 高勋著於盟府, 德音被乎管弦, 形器虽沈, 铄於渊壤, 美谈飘飘而日载, 故虽千百代, 犹穆如也. 余以庸陋, 沈抑婆婆, 用不合时, 行舛於世, 发音则响与俗乖, 抗足则迹与众迕. 内无金张之援, 外乏弹冠之友. 循途虽坦, 而足无骐驎;六虚虽旷, 而翼非大鹏. 上不能鹰扬匡国, 下无以显亲垂名. 美不寄於良史,声不附乎锺鼎. 故因著述之余,而为自叙之篇,虽无补於穷达,亦赖将来之有述焉!
页:
[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