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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重庆飞香港,旁边坐了位老先生,大概听到空中小姐谈我的书,认出我来:「这不是刘老师吗?幸会!幸会!」先伸手跟我握了一下,接着转身给邻座小伙子一巴掌:「睡!睡!睡!上来就睡,像什么话?快见见刘老师,请刘老师教教你。」
小伙子懒洋洋地说了声「嗨」,又捱老先生一巴掌:「什么嗨不嗨的?叫你问安!」接着对我笑笑:「我儿子!没出息,这次陪我回老家,看看他哥哥多有出息。」
「不是我哥哥!」小伙子沉沉地说:「不是我妈生的!」
「是我生的!」
「不算你的,你一天也没管过他。」
「对!我把他留在大陆,他妈早死,他是天养的。」突然靠过来,贴着我耳朵:「奇怪吔!我那儿子,没人管,现在成功极了,办厂,有两百多人。还说要送我一栋大房,叫我搬回老家。」又斜眼瞄瞄小伙子:「哪儿像这个,我管、我老婆管,没一天不骂,却头疼到今天。」又低下头,好像喃喃自语:「这叫『有意种花花不发,无心插柳柳成荫』。离开五十多年,回老家,捡了个现成的孝顺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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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到同楼的一位邻居太太,礼貌地问她国外女儿的近况。
「好极了!离暑假还有三个月,已经告诉我一堆计划了。」邻居太太笑道,突然不断咳:「这次的流感,我病得好惨。不过感谢老天,也幸亏病,两个多礼拜没给女儿打电话,怕她听我哑嗓子,操心。昨天打过去,女儿说她两个礼拜前跟男朋友吵架,分了,哭得死去活来,还怨我为什么不打电话。可是又一笑,说我不打也好,因为现在没事了,他们和好了。」又一摸胸口:「你说险不险?」
我怔了一下。
「当然险!要是我打了电话,女儿在那头哭,要死要活的,我能不紧张吗?搞不好,都飞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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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年种向日葵,去年因为要提前离开家,外面还太冷,只好先在屋里播种,养成半呎高的苗,等走的前一天种到院子里。发现还剩下几颗种子,就顺便用手指在泥土上捅几个洞,把种子丢下去。
八月回到纽约家里,后窗外已经一大排向日葵,都在盛开。可是有几棵既细又不直,还有一株先弯到地面,再向上翘起,开了朵小黄花。
「你种的小苗多半冻死了,剩下一堆发育不良的,倒是直接播种,每棵都长得好。」太太说:「以后别费工夫了,任它们去,反而结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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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同学电邮来一段有趣的短片。
一个刚会走路的娃娃,追着拿摄影机的妈妈。只要看到妈妈,就哭倒在地,既翻又滚。但是当妈妈躲起来,从另一边偷拍,就见那娃娃不哭了,自得其乐地坐在地上玩,只是当他回头发现妈妈,又立刻追着号哭,再滚到地上撒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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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James W. Vander Zanden的《人类发展学(Human Development)》(周念荣中译**巨流图书公司**2004),提到许多人认为孩子如果早早教,未来的成就就会大得多,哈佛学者 卡根(Jerome Kagan)却在长期观察印地安村落的儿童之后,发现那些因为迷信,出生第一年被关在黑暗茅屋,很少跟大人互动的孩子,早期虽然看来无精打采、过度安静,甚至营养不良,认知能力也比一般美国孩子落后三到十二个月。可是十一岁再比较,却完全没有了差异。
因为孩子们有与生俱来的潜能,他们自己会追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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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吗?如果拿二三十年前,每天被父母拖到东边学音乐、西边学心算、北边学英文的孩子,和那些放牛班的孩子,在今天相比,他们的差异会很大吗?只怕在这多元社会,后者即使进不了第一等的学校,也会在别的方面有成绩。我甚至在长春藤大学入学申请「自传选集」里发现,好多孩子都有着孤独贫困的童年和自立更生的青少年时期。或许正因为他们苦了心志、劳了筋骨、饿了体肤,有了不凡的「内在激发的力量」,所以比娇生惯养的孩子更能得到名校的青睐,以全额奖学金欢迎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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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次在公园看小娃娃们玩耍。有些妈妈跟前跟后,提着衣领、拉着皮带,唯恐孩子摔跤。另一些妈妈却坐在树荫下自顾自地看书聊天。我都想:今天或许那「提着衣领」的孩子少跌倒些,但是在未来颤踬的人生道路上,谁会比较安全?搞不好像我在飞机上遇到的老先生,耳提面命的孩子不成器,反而「放牛吃草」的有成就。
怪不得《论语》〈阳货篇〉里孔子说「我不想说话了。」子贡急着问:「您如果不说话,我们怎么学呢?」
孔子说:「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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