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妖为伴
安徽赵焰
读书半辈子了,也算读出点经验来了。王小波曾经说过一句话:老宅有鬼,树老成精,任何一本学问的深入研究,都可以让人变成妖怪。读书,按照我的理解,一定要读那些“成鬼成精”的“妖怪”所写的书,这样,才有可能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变得卓然于世。至于什么是“妖怪”呢?我想,一个成“精”的人,应该世事洞明、异常通透的吧。只有他们写的书,才能令人豁然开朗。至于那些只有半吊子水的书,其实,在很多程度上,是不值得认真去读的。
中国历史当中的“妖怪”很多。在那些先贤们当中,老子应该是一个“妖怪”吧,卓然于世,特立独行,他的《道德经》虽然只有五千言,但天地大道,尽在其中,惊天地,泣鬼神。道是由清晰而得来的,但道的最高的层次却是模糊。这模糊不是一种真正的模糊,而是清晰之后的如坠烟云,无从表达。《老子》就有这种模糊,一种智慧的模糊。然后,就是孔子了。在我看来,孔子是一个极富人生理想,智慧,理性,克制,又非常有情趣,而且有着一些犟头倔脑的宽厚的读书人;他的性格健康纯朴,明朗向上,并且有小小的幽默感。读孔子的《论语》,会让人感受到文明的源头熠熠光芒。有些最基本的道理是永恒的,它会始终伴随人类的始终。庄子,他身上所具有的精神,与其说是他个人的,还不如说是所有人的自由愿望。《史记》同样也可以说是一本必读书。我一直是把《史记》当作小说来读的,这本书文字上的生动性以及很多人物的传奇性使得这本历史书读起来十分优美,有一种浓厚的快感成分。而《史记》让人知道,好的历史书必然有着很好的文学性,否则肯定就不会是一本好的历史书。我这样说的意思是,历史不应该忽视历史人物本身,即历史人物的个性、爱好、喜怒哀乐等。在某种程度上,个人的性格决定历史的走向,决定事件的兴衰成败。
中国文化最好的东西是诗和文。那些高妙的古典诗词以及古代散文,是中国文化贡献给世界文化的珍贵礼物。能将诗文结合得最好的,是苏轼。苏轼不仅仅诗文到了“妖”境,而且有一个人可以代表中国知识分子的完美人格。这是一位在中国历史上不多见的,有着极端个人魅力的大儒。他富有创造性,有正义感,旷达智慧。按照林语堂的评价来说,苏东坡是“一个不可救药的乐天派,一个伟大的人道主义者,一个百姓的朋友,一个大文豪,大书法家,创新的画家,造酒试验家,一个工程师,一个憎恨清教徒主义的人,一位瑜珈修行者,佛教徒,巨儒政治家,一个皇帝的秘书,酒仙,厚道的法官,一位在政治上专唱反调的人,一个月夜徘徊者,一个诗人,一个小丑。但这还不足以道出苏东坡的全部。” 一个人,就是作品后面的灵魂。你可以通过作品看透后面的那个人,也可以通过这个人来判断作品的价值。
曹雪芹自然也是一个“妖怪”。曹雪芹的高妙之外在于对“红尘”的洞察。在我看来,《红楼梦》浸淫浓郁的佛家的“色空”思想,也即“虚无”。正是这种虚无感浸泡着的“颓废美”,使得《红楼梦》文字背后隐藏着巨大的内容,那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永恒之谜。
不过读传统之书得明白中国人的性格以及中国文化的特质。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中国人是最适合以一种文学的方式来认识世界和感悟世界的。这当中有思维方式上面的原因,也有民族性格上的原因。从性格上来说,“欧洲人轻于长往,乐于追求,中国人则长虑却顾,迟重自保,终无欧人凌厉向前之勇气”(钱穆语)。也有文字方面的因素,汉字似乎天生就是一种文学的载体。它能表达一种文字的概念,优美而不偏激,适度而中庸,它虽然在力量上稍稍薄弱,也不够精细和贴切,但却能较完美地创造一种氛围和意境。汉字的独特魅力以及中国人的思维方式,使得中国文字在世界文化史上具有一种强烈的个性,它的地位是任何其他文化所难以代表的。
中国古典文化是典型的象牙塔文化。文字的相对难以掌握使得这种文化是以牺牲大多数人的理解而建设起来的高级文化。中国的文字和书面语言极其典雅,有时候甚至到了迂腐的程度,它需要有极高的智慧和教育才可以掌握的,而且还得熟悉它的游戏规则,甚至应该熟悉它在文字背后的真谛。它的法则也非常模糊,讲的是悟性。所以读中国传统文化,必须胸中有一个世界的话,才能领略更多。它是对应书中世界的。
外国文化当中的“妖怪”也很多。这些人,其实都是对人类的思想有促进作用的人。比如说托尔斯泰和雨果等。托尔斯泰在他36岁那一年,就称自己是一个“老人”了。这样的原因在于他的心灵走得比较远,在精神上有着一种无与伦比的高度,从这一点上看,他早已是一个精神意义上的“妖”了。这位地道的,有着一张俄罗斯农民面孔的人已经在太多的意义上看到了虚无,随之而来的,是他对于虚无的恐惧,以及对于死亡的恐怖。在这样如X光般的眼神下,世界和人类是没有虚假的幻象的,有的只是赤裸裸活生生的真实,而真实却是从没有美丽也没有诗意的。这样的忧郁和伤感使得这位倔强的俄罗斯人,经历了精神上的巨大的痛苦,直至他多年以后找到了自我完善的道路。在托尔斯泰50岁之后,他的内心有了皈依,皈依使他变得平静,也使他变得无私,他不仅仅要拯救自己,而且要通过争取真理来拯救全人类。他努力地去做了,这使他成为一个超出文学意义之上的英雄,也成为一个圣人。托尔斯泰成为了所有人当中最富有人性的人。
至于维克多·雨果,这是一个难能可贵的怀有完美理想的作家,他是把写作当作自己的理想来建立的,就像是用毕生精力修建一个神圣的宫殿。正是到了雨果这里,文学和小说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并且使得后世无法超越。当然,同样优秀的,还有泰戈尔、茨威格、乔伊斯、博尔赫斯、尤瑟纳尔、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普鲁斯特、卡夫卡、福克纳、加西亚·马尔克斯、米兰·昆德拉……这些人可以列出很长的名单来。人类社会虽然不完美,但有着如此的文明,这些“妖怪”都可以说功不可抹。
值得一提的是,就对人的认识而言,弗雷伊特和荣格跟这些文学家相比同样优秀。读弗洛伊德最重要的一点是,千万不要把他只是单纯的当作一个医生,或者一个简单意义上的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更像是一个社会工作者,一个哲学家,一个诗人,他只是从医学的角度打开了一个缺口,从医学的高度摧毁了建立在简单人性认识上的旧秩序,包括道德秩序、社会秩序以及宗教秩序。对于一个有着创造力的人来说,决定他性质的,不是他从哪里出发,而是他能走得多远。弗洛伊德是一个真正的反对虚伪、反对幻想的人,他以无情的X光射线似的目光看透了人性深处的一些东西———他在力比多后发现了性欲,在无辜的孩子身上发现原始的人,在家庭亲密地共处中发现了父子之间原初的危险的紧张关系,在最不可怀疑的梦中发现了热血沸腾……这样的发现必然会摧毁一些东西,也像有了跳虱一样使人与人之间有了不舒服感,但这样的看法似乎又揭示出了那种或隐或现深藏不露的东西。至于荣格,荣格不赞同弗洛伊德把人的一切都归结于“力比多”的做法,他发现了在个人无意识的背后,还深藏着具有宿命意义的集体无意识,发现了那种富有形而上学光环似的东西,发现了“曼陀罗花”。这样的发现又有了宗教的意味。在弗洛伊德打碎了人的宗教性的成分之后,荣格又继续向前走,又发现了深藏在人心灵之中的宿命之光。
就现当代中国而言,我觉得这些洞察世界的“妖怪”们仍然很多,晚清最好的,是王国维,这是一个通才,可惜英年早逝。然后,我喜欢的,还有冯有兰很一干人。他们对于近万里人的人类文明,都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洞察力,而且有东西方文明相比较的背景,所以在很多看法上显得更通透。在当代,南怀瑾是一个典型的“妖”了,在我看来,南怀瑾最大的智慧在于,他有着一种最接近于事物本来面目的视角,而且让人明白:智慧是可以穿透知识的。他的书,告诉你的不是知识,而是人与知识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以及你是谁的问题?比南怀瑾更高妙的是奥修,对于这个世界来说,奥修仿佛是在云端之中。对于这个世界,你会发现其中有着很多玄妙之处是我们平时的知识系统所忽略的。奥修让我们明心见性,让我们豁然开朗。我觉得南怀瑾和奥修给我最大的影响,就是给了我一种视角,一种“实事求是”的视角。
在现代商品社会中,是很难产生“妖”的,因为人们相对来说比较功利,很难超脱社会“甚嚣尘上”。所以当代文学从总体上来说,精神层面和思想层面很高的东西不多。贾平凹应该是一个“妖”吧,不过他身上的“鬼”气大于“仙”气。阿城也是一个“妖”,他的“仙”气大于“鬼”气。跟“妖”有点接近,但更像一个“高人”的,我以为是汪曾祺。汪曾祺是将庄子脱离尘世的愿望转为更平实了,在生活中,寻找着一种“真味”,这是对于生活的妥协,也是对现实的无可奈何,然后就转化为精神上的自我抚慰了。值得一提的是这些“妖”的文字功夫都特别好,语言简洁干净,自然随意,空白很大。一个人的语言是可以透露出人的底质的。
……关于“妖”的问题,就这样随随便便地写一点吧,闲闲杂杂,挂一漏万,写到哪里是哪里。对于个人来说,能与“妖”为伴是幸福的,他们的影子会渗透在你的身体里,久而久之,让你神清气爽,身轻如燕。人在这个世界上,首先得明白“真”,然后,掌握生活和历史,心存浪漫,永不放弃超越自己的愿望和理想。
原载《东方文化周刊》2008年36期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