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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3-11-9 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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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中秋,杨曙生了一个女儿。大约是想起那盆水仙花吧,取名小仙。
弹指一挥间,二十三年过去了。
小仙成了一个著名歌舞团的演员,出落得真像盛开的水仙。
她爸爸严赤在某地任装甲兵司令员,妈妈是当地的轻工业局局长。小戈在某国防科研单位搞科研工作。老红军黄老虎后来又添了几处伤疤,现任一个省的军区司令员,曹约翰夫妻两人都成了省人民医院的名医。田有信当上了副县长。田老板呢,他和榆面一齐得到了改造,榆面成了做蚊香的原料,他成了蚊香厂的副厂长,还是政协委员。严家忠那个反*革*命*则避过了镇反的风头,迟迟方被查出,判了无期徒刑,在押劳改。至于杨石斋、高八鲶、郭翻译之流,或早在战争中被击毙,或逃到了台湾。为善为恶,都有了归宿。按说,本篇早该收场,再罗嗦下去,便有混稿费之嫌了。幸亏,来了场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波壮浪阔,惊天动地,是个见灵魂、出文学的时代。大忠大奸,真左假左,都各自显出了本相;红脸白脸,乃至三花脸、阴阳脸,纷纷登台表演。像田玉堂这样的人物,自然少不了一段传奇式的遭遇,这才使本篇得以续写下去。
在一片“砸烂”、“横扫”声中,田玉堂从爱国*民*主人士变成了牛鬼蛇神。什么挂牌子、高帽子、阴阳头、喷气式之类,倒也平平,无啥可说。在酝酿成立三结合的领导班子时,他才遇到了一件新奇的事。
这天,他正在蚊香厂车间劳动,一个姓季的头头,把他唤上了吉普车。七弯八拐,到了县公安局。此时,县公检法也“砸烂”了,那里都是陌生的面孔。
在一间小会议室中,早有两个穿军装的人在等待他。说起此马来头大,这两位是部队里的一人什么“战斗”组织的,颇受那位“永远健康”的器重。
田玉堂一进门,便习惯性地低头立正,只听见季头头的喉咙在响:
“这两位同志是无产阶级司令部派来调查情况的!(田玉堂心里不由喊了声:“哎唷,小菩萨!……”)勒令你:老老实实回答问题,否则,一切后果由你负责!”
“是是!”田玉堂连应两声,这才稍稍抬起目光,溜了两位一眼。一位是二十三四岁,抓笔铺纸,偏左而坐。正中的是个气度非凡的三号胖子,不过四十,已早熟拔顶,正襟危坐,耷拉着眼皮。他的周围,还坐了十几个三陪衬的人物——都是当坊的城隍土地。
“你,——”那位合目菩萨略略把薄眼皮一掀,露出了一双贼亮的圆眼,“你是,田玉堂吗——?”
“是,我*就*是……”
“现在——,要你老老实实,揭发交代,严赤的……”
“啊,严司令员!”田玉堂脱口叫了一声。
“他——,已经不是,什么司令员了!他——,恶毒攻击,我们敬爱的林×××和江×同志,是一个,十恶十赦的走资派!而且,政治历史上,还有极为严重的,问题!你——,完全了解,他的底细……”
——这位非凡人物说话一句三顿,有板有眼,听起来铿锵悦耳,看起来实在吃力要命,因此,下皆从略。
“哎唷同志!”田玉堂叫道,“我哪能完全搞得清他的底细呢?那时,他是个堂堂的司令员,我不过是个商人……”
“你不要赖!”季头头说,“你平日不是向人夸耀,严赤喊你大哥,如何如何的吗?”
“严赤没喊我大哥,他老婆杨曙喊过我表哥。我老老实实承认,过去我好摆功,夸口,瞎吹严赤喊我大哥,引起了误会。这都怪我自己,资产阶级思想作怪!”
“什么资产阶级思想?他妈的,你本身就是资产阶级!”好些人连骂带笑地吼了起来。
“对对,我本身就是资产阶级!”
“不,你不是什么资产阶级!”那位第一号人物用一根指头威严地敲了一下桌子,顿时鸦雀无声,“你不要想在这顶空帽子下开小差!是什么?你有数,我们也有数!现在,要你老实回答:一九四二年,你带严赤的老婆到镇江去,目的是什么?——不谈现象,要谈本质!你们通过些什么黑关系进去的?在那里和什么人接头?做了笔什么政治交易?接受了什么指令?……”
田玉堂只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下面一大堆“什么”就听不清了。直到季头头一声吼,写在即日起对他进行隔离,方明白过来。
他被隔离了——时髦的称呼叫做“密封”,亦名“全托”。“密封”的涵义很容易理解,“全托”也者,大约是指一天廿四小时都有天使般的保姆照顾着,乐不思蜀,毋须回家。
他被关到一个大而空的房间里。四壁散发出一股霉味。前后窗子都用木板条钉死了,大白天也得开着灯。在惨黄的灯光下,一切都变得恍恍惚惚。据某“深挖”心理学家声称:这种昼夜难分、阴阳混淆的环境,有利于罪人忏悔罪行。
田玉堂大约吃了五顿牢饭之后,一天深夜,四五个汉子拥着那位第一号人物来了。
“考虑好了么,嗯——?”
“考虑好了,同……同志!”田玉堂差点喊出“长官”来。
“说吧——”那个年轻的摊开了纸。
“我考虑了很久,同志!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多少人都知道。我给***办事也不是一天的了,政策我都明白。***讲究实际,将来定案要三头六面对证的。屋顶上掀瓦,片片儿要落地。我如果信口胡说,将来怎么有脸见人?怎么对得起共*产党呢?同志,是吧!”他闭上了嘴。
“怎么,就没有了?”
“没有了,实在回答不出来!不信,你们去调查……”
“我们不掌握充分材料,还会来找你吗?我们知道,你和他们的黑关系太深了……”
“什么黑关系,我的天!说来说去,我是一片好心哟!那天,黄司令员亲自上门找我,我怎能推脱呢?我和田有信两个人,冒着风险,送她到镇江……”他一肚委屈,夹叙夹诉地谈起了往事。他们如何不辞劳苦,黑夜赶路;又如何急中生智,使杨曙上了岸;又如何……
“慢点!”薄眼皮略略一翻,“你们经过岗哨,一个日本鬼子还送了一块糖吧?”
田玉堂一楞:“嗯,嗯,有这回事!当时小戈吓哭了,鬼子塞给了一块糖:‘小孩,米西米西的!’……”
“哼哼,‘米西米西的!’日本鬼子杀了多少中国人哟,就在你们到镇江的前一天,他们还在码头上枪杀了我们两个去撬铁路的游击队员,为什么偏偏对堂堂的严司令家眷如此优待呀,咹?”田玉堂正想解释,他做个手势制止了,“我不过随便点一下而已。告诉你,你们每一个细节都瞒不过去!”
田玉堂愕然张着嘴。这位的中国话,不见得比叽哩咕噜的日本话好懂。
“不要装呆,再谈吧!废话少说,谈谈杨曙和她的小叔子严家忠干了些什么黑勾当?”
“小菩萨!什么黑勾当、白勾当呀……”
“不要装糊涂了,田老板!给你看样东西吧,清醒清醒!”于是,他拉开公文皮包,拿出厚厚一叠揭发交代材料,把最后的签名一亮,规规矩矩三个字:严家忠,还有一个老大的手印。
“你们上当了,同志!”田玉堂一切都明白了,“严家忠是个老板共分子,早就想下严司令员和杨曙的毒手了!你们千万不能上他的当!”
“哼,恐怕是千万不能上你的当吧!——好,再给你看样东西!”他又拿出了一份材料,末尾有个歪歪倒倒的签名:曹约翰,还有一个模模糊糊的手印。
“曹大夫的话也不能信!”田玉堂又叫了起来,“他倒是个好人,就是胆小怕事,像个面团,你捏他圆的就是圆的,捏他扁的就是扁的……”
“哼!只有你是好佬,你正确,你……”
“除了我,还有人哩!你们去问田副县长,他清清楚楚!”
“田有信连码头也没上得去,清楚你们的内幕吗?你不要滑来滑去了,今天我们找的是你!”
“他妈的!不要找死,老老实实说!”旁边那几个人吼了起来。
“活菩萨!你,你们叫我怎么说呢?”田玉堂痛苦地叫道,“天地良心,人家杨同志清清白白,我不能含血喷人啊——!”
“他妈的,我们是含血喷人吗?”
“什么良心不良心,人性论,放毒!”
“揍!不揍不老实!”
于是拳脚木棒像冰雹一样落到了这个放毒者身上。那位人物转过身,踱到门外,耷拉下眼皮,点燃了一根香烟。
一根烟抽完了,他把烟头一扔,冰雹立即停止,风清月白。临走时,他温言细语道:
“田玉堂!老实说,我们不想搞你,是想拉你一把。只怪你太顽固,激起了群众的义愤。你要学习严家忠,立功赎罪,不能再有幻想,死保严赤了。你好生想想吧!”
第二天深夜,他们又来了。
盘问得更加新奇,要田玉堂揭发交代:他后来又到镇江去过几次?带去了什么机密东西?除了严赤,还有谁对他下过黑指示?除了严家忠这条线,曹约翰还为他们搭上了什么黑线?例如,有个走资派的老婆就是美国战略情报特务……那位主审大人很有信心地宣称:“你们的联络图,我们统统掌握了,你还是识相一点,痛快一点吧!……”照例,来了又是一场打,而那位闭目菩萨呢,老大不忍地背过脸去抽烟……
如此这般,一连三夜。
到第四天夜里,没等他们动手,田玉堂就喊了起来:“慢!我有话说……”接着,他怯生生地伸出手,“同、同志!请给我……一根烟吧!……”
薄眼皮和他的同伙交换了一个眼色,丢给了他一根凤凰牌。
田玉堂道了谢,抖抖簌簌点着了,贪婪地大口大口吸着。半天,他才开口:
“同志,——”才唤了一声,他眼泪便啪嗒啪嗒掉了下来。好容易,才强忍住,“你们是无产阶级司令部派来的,就是打死我,我也不怨你们;我只恨严家忠那坏蛋瞎说!‘贼咬一口,入骨三分’……我在抗日时就给新四军办事了,我亲眼见到***救国救民,光荣伟大。***教育了我,我才有了点觉悟。人家性命家财家不要,我总是个中国人吧,总该尽点力。严赤,杨曙反对敬爱的林×××是后来的事哟,人无后眼,我当时哪能料到呢?我连自己的命也料不到哟!这下好,我倒成为有罪了的!冤死我一个不要紧,今后打起仗来,还有谁敢掩护你们工作同志呢?——慢慢,你们让我把心里的话倒完,再打不迟!我也想过,罢罢罢,供了算啦,省得受罪!但是,想想,不行!‘不人为私,六眼为公’,我要是依葫芦画瓢,顺嘴瞎嚼,这就成铁案了,不把严赤、杨曙活活坑了吗?我还是那句话,不能昧了良心,不能对不起共*产党!我晓得,我*就*是把心呕出来,你们也不会相信。反正,我关在这个笼子里,又飞不掉的,请你们再细细查访。‘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一年、两年、五年、十年,总能查得清的。到那时,不论特务、内奸、间谍,该什么罪定什么罪,随你枪毙杀头,五牛分尸,我……”
“你他妈的!真是顽固,反动透顶——!”那副贼亮的圆眼一翻,一巴掌搳了过来,田玉堂滚到了墙根!……
田玉堂挣扎着爬起来,一手捂头鲜血直淌的鼻子,一手颤颤抖抖指着对方的红领章:
“你,你……你无产阶级司令部的,也、也动手打人吗?……”
“不打好人打坏人!”那位一九五五年参军的非凡人物说,“八百万蒋匪军都叫老子消灭了!……”
田玉堂昏过去了……
其实,他挨了何止这一掌,还受了种种新奇的酷刑。作者本想把历史的真实一一记下,但是,又可怜那种爱吃甜食的批评家,他们好像是从火星上来的,会眨巴着大眼发问:“难,难道生活是这样的吗?……”为了不叫他们那颗天真的心受伤,因而作罢。
田玉堂苏醒后,两眼木楞楞的,变成了另一个人。任你怎样,他总不开口——他确实再也没有什么话可说了。这个见多识广的田老板,见过共*产党,见过国*民*党*,见过鬼子,见过二黄,见过“十一路”,就是没见过眼前这伙人物,他们什么都不像,说不像,又都有些儿像,天老爷才知道他们是什么星宿下凡!还有什么可说呢?……看守他的人,只是偶尔听见他在梦中呜咽:
“毛主*席*哎——,我冤啊——!”
又过了一天,他不但不说话,连饭也不吃了,进行绝食。
那两位非凡人物,接到电报,要赶回去掀斗严赤,时贵如金,无法纠缠。他们向季头头等交待了一番,飞了。
田玉堂得到恩释,回到了家。
又过了些时,等田玉堂能走动了,季头头以县公检法的名义宣布处理决定:田玉堂是被走资派包庇的漏划富农,有严重特务内奸嫌疑。今戴上富农帽子,押回原籍田庄管制劳动。同时,责令他继续交代揭发问题,然后视其态度好坏,作最后处理。
读者也许会奇怪,这个处理不伦不类,算个什么名堂?既未查清,怎能处理?既曰决定,哪有“最后”?季头头官不官、民不民,怎能代表专政机关?——是的,不要说读者奇怪,连我作者也感到奇怪。然而,当那位“永远健康”的赫赫尊神在位时,无奇不有,这又有什么可怪叫?
至于漏划富农一事,那是田玉堂一句气话惹出来的。读者明白,他过去主要是做生意,土地出租不过三十亩。四七年土改,开始划他富农,田玉堂不服,气鼓鼓地扬言要给严赤司令员写信申诉。其实,严赤那时奔驰在东北战场,音信根本不通,田老板不过是摆老味、乱咋呼而已。后经本县复查,按照政策改为工商业兼小土地出租。事隔二十几年,不知是谁又把老话翻了出来,掐头去尾,添枝加叶,他便成了一个被走资派包庇的漏划富农。
他带着老伴和小女儿,被押到田庄,在宋老大手下养猪。宋老大一脸黄胡子如刺猬,说话懵里懵气,心肠却软得很。他见田玉堂成天苦着脸,拖着被打伤的左臂,心中不忍,什么重活都是自己干,只叫田玉堂拿着竹竿赶赶猪。村上的社员对这个漏划富农也划不清界限。大家多说过他的故事,虽不明底细,总感到蹊跷。东家西家,常拔点新鲜蔬菜送给他。每逢红白喜事,也有他的一杯酒。
冬去春来,万象更新。田玉堂听到了一人喜讯:县革委会成立了,第一把手就是田有信!他把宋老大邀到家中,高高兴兴拿出半斤酒,说:
“这下好了!田有信对我的苦情一肚数!他就是那次出了力,我又鼓吹了一通,才当上税务所长的!——老大,这一段多蒙你照应,我是不会忘记的!来——”他举起了酒杯,水貂般的小眼睛又有了活气。
第二天,他便跑到县城。不巧,田主任外出开会支了。跑个空也没什么,田主任上了台,总有出头之日,等就等等吧。
过了些时,宋老大跑来告诉他一个更令人吃惊的好消息。他气吁吁地说:
“田大爷,不得了!……”
“出了什么事?”
“林×××是个大秃子,大坏蛋!……”
田玉堂一把捂着他的嘴“你找死喽!……”
“真的!宣传队的同志刚刚在大会上宣布的!大秃子真该死,反对毛主*席*!他想溜,带了一群老婆上飞机。狗东西,没跑掉,把三叉骨跌断了!……”
“啊——!”田玉堂狂喜地叫了起来。他连忙跑到队长和会计处核对这个消息。宋老大所谈基本正确,不过,他耳朵有些背气,加上宣传队的同志是宁波人,所以他把“叶群”听到了“一群”,“三叉戟”当成了“三叉骨”。
是时候了!田玉堂兴冲冲跑到县里,中饭也不吃,就摸到田主任家。
田主任在阳光下,正一面剔牙,一面看报。田玉堂有三四年没见他了,我们的读者恐怕久违了他近三十年。田主任如今已五十出头,还是白白净净,淡眉细眼,不胖不瘦,丰腴适中。鬓角略有几根银丝,更显出深沉老练的风度。那派头,就是上电影也是无可挑剔的。
“哎唷田主任哪——!”田玉堂二十步外便喊了起来。
田主任抬起头,眉眼间略略流出几丝惊讶,含笑招呼道:
“啊——,来啦,请坐!”
这一声“啊”,很有讲究。田玉堂如今很不好称呼,大爷、田大爷、田厂长、田委员、田玉堂、老田、田老……均不合适,唯有这声不咸不淡的“啊——”,恰到好处。
“你身体还好吧?”田主任敬了客人一根中华牌,然后“啪”地丢过去一盒火柴。这一敬一丢之间,也很有分寸,没有七八年工夫是难学会的。
“哎唷田主任!你还不知道吗,我罪受得大喽!真把人冤死了!这下好罗,你当主任了,请你……”
“我们不谈这个吧!”田主任打断了他的话。
“哦,怎么?……”
“属于公事,到机关去谈。公私分开,在家不谈公事,这是我立的规矩。”
田玉堂傻眼了。忽然,他叫道:
“哎,我讲的就是私事呀!你看,我现在被戴上了帽子,工资也扣了,每月只发十二开生活费,我要求……”
“不,你谈的还是属于公事,”田主任含笑开导他,“是属于运动中的处理问题。如确有出入,也可以申诉。不过,公事公办,在家里不便谈。现在经过文化大命了,我们一言一行都要符合毛 澤 崬思想,不能讲什么私人关系,私人路线,一切都要按原则办事……”
田玉堂肚里只有榆面,没有理论,楞了半天,也想不出一句符合原则的反驳的话来。
“你吃过中饭没有?没吃,弄一点——阿姨!”
田玉堂肚子确实叫了,不过,“公事”不能谈,吃这个饭有什么滋味呢?于是,他说:
“有用忙,我吃过了。田主任,那我*就*告辞了,到机关找你吧!”
“可以嘛,不过,要由办公室统一安排。”
田玉堂离开了主任的家,心里难免感到失望。但是,“公私分开”,谁又能说不对呢?何况,田主任还敬了烟的,又招呼阿姨弄饭……
隔天上午,田玉堂上机关谈“公事”去了。走到大门口,便被挡了骂。
“找田主任?……”大门口的一位,拿两只眼睛把他浑身上下那么一扫,“你是哪个单位的,咹?”
“我原来在蚊香厂,如今在田庄生产队劳动,劳动……”
“噢——”那位的目光已把他的五脏六腑看透了,“有事去找你们公社,田主任开会,没空!”
“哎呀同志!我有要紧的事哟……”
“不是跟你讲过吗?开会,没空!去去”那位背过了尊脸。
第二天去了,那位还是老话,又加了一句:“现在大修水利,不要逛来逛去,快回去!”
第三天,田玉堂发了个狠:“有空也罢,无空也罢,我今天非要见田主任一面不可!”
两下一争,便围来了几个观众。
“你叫大家评评这个理!我一肚冤屈,好容易等到林秃子垮台了,我要找田主任,跑了三趟,这位同志就是不给进!”
“早说了,你去找公社,或者找原单位……”
“公社和厂里都不了解情况,只有田主任是有一肚数!他和我一起送严司令员的夫人到镇江的……”
“噢,怎么回事?”一个街头观察家发了好奇心。那些无所事事面对八个戏又看腻了的人,都纷纷聚拢来看这场街头活报剧。
人一多,大门口那位的喉咙便低了;他喉咙一低,前榆面商的舌头就长了。甚至,他把田主任如何当上所长等等废话,都连汤带水倒了出来。
他的收到了良好效果,不少人打抱不平。
“你凭什么卡住人家不让进?官僚!”
“好狗莫挡路!”
“林秃子垮台了,还这么历害吗?糊他一张大字报!”
那位忙赔笑解释:“我做不了主,田主任关照过的,他工作忙。田大爷,你也用不着跑了,反正,我一定负责向上汇报一声,有空,便通知公社叫你来好了!”他关起了大门。
田玉堂虽未如愿,道义上是胜利的。
他回到田庄,把经过告诉了宋老大和家人。
“哼,穿白大褂的!”那个养猪老头听了,忽然冒出一句话:“人家当官当大罗,认不得你了!他不比我们老百姓,我一身土大布,泥里水里都滚得。”
田玉堂没料到这懵里懵气的半聋老头竟是个哲学家。“穿白大褂的”,这句话很刺激他的神经。他想:唔,是有点像,恐怕是怕我弄脏了他那身白大褂!……不过,他能这样不讲良心吗?而且,我成了特务内奸,他脱得了牵连吗?——不像,恐怕是胆小一点,怕人说是“私人路线”……也不能全怪他,他上台不久,如今工作也难做哟……这么想想,田玉堂心中又舒坦了些。反正,在家等他通知吧。
通知来得非常迅速。第二天,他便被叫到了公社。
接见他的是公安助理员。
“田玉堂!你这几天到哪里去了?你是被管制分子,向谁报告的?你为什么乱说乱动,聚众闹事?老实警告你:严赤还反对敬爱的江×同志呢,你就想乘机翻天啦?两天之内,把认罪书写好!”
一个星期后,公社组织了一个小分队,“上挂黑主子,下打活靶子”,把田玉堂押到水利工地巡回批斗。那凛然大义是:林彪虽然垮台了,但是像田玉堂之类的阶级敌人,对他们主子的失败是不甘心的。他们还想捣乱。他们否定文化大*革*命的成果,聚众闹事,兴风作浪!大家必须念念不忘注意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云云。
这第二次打击并不亚于第一次。
田玉堂对生活的信念,几乎完全被击碎了。他认了罪。你说什么罪,他就认什么罪。处处有罪,浑身是罪,也无所谓罪不罪。他弄不清是怎么回来,也不想弄清是怎么回事,反正就是那么回事。夜里,他老伴常听见他在梦里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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