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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为什么叫“东西”
郑张尚芳
“东西”连说，不指具体方位时，一般有三个意义：
（一）代指四方，指四方漂移无定处：
1A．杜甫《无家别》诗：“我里百余家，世乱各东西。”
1B．唐宣宗大中二年正月制：“所在逃户见在桑田屋宇等，多是暂时东西便被邻人与所由等计会，雖[推]云代纳税钱，悉将斫伐毁折。及愿归复，多已荡尽，因致荒废，遂成闲田。”（《唐会要》卷85）
1C．《古尊宿语录》13赵州：“学云‘如何是东东西西？’师云‘觅不着。’|| 学云‘争奈学人无依何？’师云‘依，即踏着地；不依，即一任东西。’”
1D．《朱子语类》104“譬如人治生，也须先理会个屋子安著身己，……为学者不先存此心，虽说要去理会，东东西西，都自无安顿处。”
以上例子中B、D条常被误认为什物义东西的语源，新《辞源》、《汉语大词典》就是把1B 解为产业，引作什物义的早期语例的，但认真一看，它很清楚是表四方流移、行无定处的意思，不应引为什物义东西的语例。
（二）由西为宾、东为主，引指酒席之四座，再引指酒杯：
2A．宋王安石《寄程给事》诗：“舞急锦腰迎十八，酒酣金盏照东西。”
2B．宋黄庭坚《次韵吉老十小诗》：“佳人斗南北（宋史容注：故人南箕与北斗，言离别也），美酒玉东西。”
2C．金刊《刘志远诸宫调一》写李宏义贪杯：“掇坐善能饮醉酒，冲席整顿喫糕部飠某（糜）……若还撞着奔如鬼祟，缠缴杀你不肯放东西。”
2D．宋周密《武林旧事九·高宗幸张府节次略》：“宝器：玉东西杯一”
2E．.宋秦观《次韵宋履中近谒大庆退食馆中》诗：“病来怕饮东西玉，老去惭陪大小山。”
也作“西东”：宋赵长卿《朝中措》词“此去定膺先宠，且须满醉西东。”
此义从2A王安石诗可见，显是从赶酒酣干杯以照四座而来的。酒杯可以是瓷是玉是金银的，如《宋诗纪事》39引《吴郡志》发吴孙王墓：“有东西银杯”。但好几本辞书把酒杯义的“玉东西”引作什物义东西的一解，如胡朴安《俗语典》东西条是抄翟灏按语：“古有‘玉东西’，乃酒器名。……已谓物曰东西。”龙潜庵《宋元语言词典》“玉东西”条：“按：古以玉为酒卮，‘玉东西’当以玉制的东西为称，遂成专名。”皆不妥。《汉语大词典》“玉东西”条则又引清李调元《雨村词话·玉东西》：“玉东西，酒也。……今人谓物件曰东西，‘玉’，状酒色也。”这更是错得离谱之说，大词典引它时本当加按辨正。
（三）代指什物。
3A．《简帖和尚》：“婆子道：物事自卖在人头，未得钱。……官人道：寻常交关钱物东西，何尝推许多日？”（《也是园书目》列此于“宋人词话”类，但也可能经元人修改过）
3B．宋张元幹《诉衷情》词：“儿时初未识方红，学语问西东。”
3C．元马致远《青山泪》三：“但犯着吃黄齑者，不是好东西。”杨显之《酷寒亭》二折：“我骂你这泼东西。”
3D．《翻译老乞大上》：“主人家的东西，休错拿了去。”
3E．《翻译朴通事上》：“‘咱有一件东西对换如何？’‘咱对换甚么东西？’‘我的串香褐通袖膝栏五彩帖里，你的大红织金胸背帖里对换着。’”
3F．《金瓶梅》35回：“教那个贼天杀男盗女娼的狗骨秃，吃了俺家这东西，打脊梁骨下过！”
从宋代发端，元明清以来用东西指代什物越来越普遍，人们对于为什么把什物说成“东西”，都很感兴趣，连崇祯皇帝都曾查询过它的来历。前人也对此做过种种解释。
清翟灏《通俗编·器用》“东西”条很有代表性：
“《兔园册》：‘明思陵谓词臣曰：今市肆交易，止言买东西，而不及南北，何也？’辅臣周延儒曰：‘南方火，北方水，昏暮叩人之门户求水火，无弗与者，此不待交易，故惟言东西。’按，此特一时捷给之对，未见确凿。古有玉东西，乃酒器名。《齐书·豫章王嶷传》：上谓嶷曰‘百年亦何可得，止得东西一百，於事亦济。’已谓物曰东西。物产四方而约言东西，正犹史纪四时，而约言春秋焉耳。”
翟氏此书是乾隆时成书的，他评论周延儒的解释只是一种聪明的应对，而非真正的语源解释，那是够准确的。但他自己的解释却也不见得高明。不知道以“东西”指酒杯，乃是从干杯时以杯底照四座来的，本与什物无关，所引《齐书·豫章王嶷传》则实际是抄的明方以智《通雅·谚原》“东西”条的误说。
周一良《魏晋南北朝史论集·读书杂识》已经指出，东晋南朝时钱陌不足，以西钱七十，东钱八十为百，故齐武帝以为百岁难期，能如东钱西钱那样打个折扣，活上七十八十岁也就够了（按《隋书·食货志》记梁铸铁钱后，造成“自破岭以东，八十为百，名曰东钱；江郢已上，七十为百，名曰西钱”）。《豫章王嶷传》里的“东西一百”指的是庾语七八十，跟什物称东西根本没有关系。
旧时辞书解释很多是袭用旧说，以讹传讹。旧《辞源》即抄翟书，加一则《逌旃璅言》：“世称钱物曰东西，称男子曰南北。于好男子无钱使者，辄诧曰：‘好南北，无东西’云”。按，此书为明代苏祐撰，其实这一条也是从《通雅》抄的：
《通雅·称谓》：“称男子曰南北，犹称物为东西也。《逌旃瑣言》曰：世指好男子穷者，咤曰：好南北，无东西！”
方以智《通雅》既是这些说法的根据，所以旧《辞海》就直接改引《通雅》，又把《齐书·豫章王嶷传》一段改为引《浪迹续谈·东西》条，按此书为梁章钜在道光时写的，所引为此条后半段，正全抄翟灏的，旧《辞海》想来是为了跟《辞源》有别，而改引了较后出的书，甚是无谓。
新《辞海》还沿袭旧说引《齐书》作来源，并无改进。新《辞源》除沿袭《齐书》旧说外，倒是新加了本文1B例3C例等，但1B例明显是错解其意的误例，是把1义误作3义来引了。
到《汉语大词典》才引周一良说纠正了《齐书》来源说，把七八十岁作为东西的别一义另立了。但它也抄新《辞源》把1B例当做什物义最早语例，犯了同样的错误。又沿袭了翟灏“物产四方而约言东西”的说解。
其实说什物因产于四方而称东西，其意义联系太曲折了，相当牵强。
从东西约指四方延伸，也有人提出东西源于东京西京、东洋西洋等说，比较起来，任筱萌《“东西”指称万物的由来及其流变》（《汉字文化》1999年1期）提出的，“东西”来源于唐代长安的“东市西市”说，更有理致些，因为从“市”里买卖物品是人们日常的活动。
但该文除了元稹诗“城中东西市，闻客次第迎”外没有提出有力的直接证据来说明此语从唐代开始，所引唐人甚至宋人用例也不可信，如该文所引唐代1B例，以及宋代1D例都属于1义。照现在的材料看，唐宋主要还以说“物”为主，唐五代敦煌文献中的《藏汉对照词语》B卷（S1000卷）第16条，还是说“je’u-sji-ma-bur”[要什么物]，而不说“要什么东西”。禅宗语录，朱子·象山语录，王俊首岳侯状等确切的宋代白话文献通常还是用“物、物事”，或“物件”而不用“东西”。西夏骨勒茂才的《番汉合时掌中珠》也同样还用“物”。
但像唐元稹《估客乐》“经游天下遍，却到长安城，城中东西市，闻客次第迎”那样写行市与货物买卖关系的，宋代文献中倒是比唐代多些：
《五灯会元》19上方日益禅师：“问：闹市相逢事若何？师曰：东行买贱，西行卖贵。”又元武臣《玉壶春》4折“东行不见西行利。”（《汉语大词典》以此句立条，说东行西行犹东市西市。）
宋吴自牧《梦梁录》18物产：“谚云：‘东菜西水，南柴北米’，杭之日用是也。”（按“水”指饮料，茶酒果汁之类。耐得翁《都城纪胜·市井》也有“城东菜市、城北米市”）。
“东西市”起于在唐代长安并很繁盛，但它与日用什物的关系却不显明，不如宋代的材料更明显表示出“东西行、东西市”和日用什物的联系，从而表明从 “东西行、东西市”买物转成以“东西”表什物具有更大的可能性。所以此词更有可能是从宋代两都扩散开来的。
“东西”指什物，元代既已常用，最晚宋代也应已诞生了，前面所列出几则可能为宋代第3义的非正式材料，至少表明出初步应用的迹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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