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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叶青
高贵
晋如出书,给我寄来,《人苏世》扉页上题“高贵给我们以生活的勇气”。
联想了高贵的语词定义,应该不是约定俗成的,肯定别有新意。晋如失恋,我说:“你来杭州散心。”
他说:“手头紧张,不能成行。”
王福庵50岁从京师南还杭州,刻印一方,聊以自慰,印文曰:“但恨贫分学问功。”王福庵以治印名世,至于其他学问功夫,难为世人所知。我青年时期北上京城,厮混半生,如今年近50而南返杭州,既不会治印,更无学问,且复精力有限,读着这方印,倒也益发体会了王福庵治这方印的凄苦意味。
我厮混北京总是为贫所困,深深知晓“贫则不能心安”道理,安贫乐道之“安”与为学问之“安”是不大一样的。前者需要一种旷达澹然的态度,后者却是安逸与雍容的无虑。一个需要在贫穷中体会什么,一个在是贫穷中受到钳制。没有受过这份罪者,大可言之不惭,说上一些漂亮话,惟有身陷其中者,有了切肤之痛,才能深知其中之苦,贫穷中做学问委实不易啊。我到杭州不久就听到领导发言,对着一帮爬格子的老师,大手一挥说:“你们要安于清贫、你们要耐住寂寞。你们要守住文化阵地。”我听来很熟悉,原是文化大革命期间提倡“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精神,金钱社会换了模样,听了这话,回家就决心放弃学术,我老婆孩子吃什么啊。
做学问需心安,安心于学,不安则难以养心。心而未养,学何以养之?遑论其学养,于是悲矣。我为古往今来所有穷困于斯的文人们而悲乎。无怪乎孟子《尽心上》曰“居移气,养移体。”
古人说: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偏偏我看到很多穷困者也是希冀去厚报天下的。沉溺贫穷过久,便会乐此不疲思考贫穷,思考贫穷与安贫是有区别的,区别微妙,就这么心态上一点点,我虽然穷也,甘于此,古人谓之:民不畏死奈何以死而惧之。
既然不怕死了,怎么以死相威胁?既然沉溺于贫穷,体会了贫穷的快乐,所以,说到穷我从来都是坦坦然然地道明自己是很贫穷的,甚至,为着自己是穷人,乃会油生出几分窃喜。不比一些人,提及穷字,遭遇了鬼魅,急趋一旁、躲避不迭,甚至很有几分想装出有钱人的模样。我虽然不曾以穷为荣,却也像是拣了宝贝似的要把穷字挂在嘴巴边上,时时炫耀,他人以为羞耻的,我却以为荣耀,委实是傻大发了。古来习惯于将穷与酸,连缀一起,谓之穷酸。我分析自己得出了结论,我虽然是穷,却不犯酸,非但不酸,而且爆辣,我愿意把自己穷困窘态坦然地铺陈于世界之上,既不夸张,也不装样,淡淡地说一句:“我是穷人,但可以肯定,贫穷绝不是耻辱。”
贫穷委实不是耻辱,我一贯这样想,写了不少这类文字。
生命很短暂,我抽不出时间去赚钱,忙于臆想,而臆想已然花费了我太多时间。我在臆造中制造自己世界。臆想世界里不必流通人民币和美元。臆造中过上了吃喝拉撒一应俱全的富裕生活,无须投入金钱成本。我就对自己说这样做很省钱啦。甚至在臆造世界里嫖娼也是安全的,既不怕沾染了性病,又不必花费嫖资,更是不怕警察来抓。倘若能够在臆造世界里购置了一幢带着大花园的洋房,同样一文钱不花,完全可以凭空所得。
我何以喜欢将穷字挂在嘴巴边,缘故如是,既可为别人带来快乐,亦可让很多人看见朱叶青,暗自思忖,朱叶青这个家伙穷兮兮的,相比之下,立马产生出一种身为有钱人的感觉。无论自己存折上数字之多寡,总之是比朱叶青多了太多太多,于是体会了身为富翁的快乐。我使用了自己的穷,对比了他人的福,这样的快乐,我是乐意为之帮助的。
从贫穷再说到高贵,我理解之高贵,肯定不是现在社会流行概念所决定的,不是达官贵胄、不是总书记、不是大老板、不是高干子弟,不是爆发户,不是爱新觉罗·傅仪家族,也不是什么叶赫那拉氏,既不是血统论、亦非金钱说、更不是看职务。
真正高贵是付出了苦难而达到某种境地的觉悟,然后将其转化,化为力量,全然是形而上精神层面东西,如此方才“高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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