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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西茶馆:四川人软绵绵的幸福生活
三联生活周刊
“头上晴天少,眼前茶馆多。”四川人说自己有“三多”,茶馆多、厕所多,再则闲人多。这种印象也成了外地人对四川群像的素描。民国时期黄炎培访问成都,曾在一首打油诗里描写成都人:“一个人无事大街数石板,两个人进茶铺从早坐到晚。”茶馆,成为四川人最世俗化又最活泼的生活场景。
如今的四川都市,大街小巷闲散的老茶铺渐渐被高档茶楼替代,茶馆或许已不再是一个功能齐全的“社会俱乐部”。不过在略微边缘化的乡镇,茶馆在某种程度上仍然散发着久远的清香,农耕文明带来的富足生活,杂糅着移民历史的流动性,让人感受到了四川人那宽松柔软的幸福观。
主笔◎吴琪 摄影◎张雷
古镇的节奏
时光滑溜溜的,在孝泉镇上却飘忽得比较缓慢。在这里找寻四川的老茶馆,仿若揭开一个一个隐秘的窗口,窥探本地人最不加修饰的闲散生活。
天刚麻麻亮,总有那么几十个早早起床的老汉沿着几十年不变的路线,摸进附近最熟识的茶铺子喝早茶。第一口热气扑洒的茉莉花茶一下肚,似乎宣告这内容重复的一天正式开始了。
黄泥坑胖胖的吉大嫂,生活与镇子上多数人家一样,步伐很慢。每日天亮后,她开始一壶接一壶地烧开水,那种好几个红通通的蜂窝煤烧着的老虎灶早已淘汰了,盖碗茶也几乎成为老照片的专利。孝泉产天然气,相当便宜,茶馆老板铆足劲儿烧气,也没有太多花费。一大早只要将几个暖水壶灌满,足够应付一二十个客人,吉大嫂就放心了。
在孝泉镇上,茶馆比起鼎盛期消失了不少,不过仍旧有不少街巷开着简单的茶铺子。过去小老板开个茶馆并不需要多少资金,有茶馆必定有厕所,茶馆还没开张,他们就先将厕所的淘粪权卖出去,那些想在茶铺里卖点瓜子花生、修脚掏耳朵的小贩也会付些定金,一般也就够小老板张罗茶铺开张了。
黄泥坑的这个茶馆没有任何招牌,也从来没有人问起过它的名字,门牌上写着“高兴村三组70号”,这是它唯一的标志。它和沿街的老屋子混在一起,屋顶老旧的黑瓦片下,衬着一块块竹编的破席子,墙上抹的白灰早已发黄。坑坑洼洼的地面被踩成黑色,一排排竹椅和桌子在地面上磨出了深浅不一的坑,见证着茶馆近30年的历史。它在小镇上算是老资历的茶铺子,有几个历史悠久的老茶馆在新中国成立后经历公私合营,几经变迁,已失本来面目。去年的“5·12”大地震,这些木质结构的老茶馆就彻底倒塌了。
吉大嫂说话爽朗,提到开茶馆的心得,她居然脱口而出:“这些年眼看着镇上的老人一个个‘报废’了。”好几个抽着水烟的老头就在身边,她在言语上却毫不避讳,“有一个老头跟我开玩笑,说要把我的茶馆喝垮。结果我的茶馆没垮,他却‘牺牲’了。头天中午还在我这儿吃面条呢,第二天人就去世了。”四周的人咧开嘴笑了,死亡在这里是一个可以打趣的话题。
一只精瘦的老鼠,突然出现在头顶木梁边横拉着的红线上。红线大约拇指般粗,老鼠蹑手蹑脚地快速跑过,还不忘侧头看看喝茶的老头们。倒是茶客们相当悠闲自在,对老鼠视若无物,有的继续抽着长嘴水烟,有的只是靠在竹椅上静静发呆。喝早茶的老人家并不太聊天。吉大嫂这些年的生意并不太好,泡茶馆的人渐渐少了,但她却好像从来没有操心过这个问题,人少的时候,她就乐呵呵地和客人凑一桌打扑克。
四川小镇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沉静中那种悠闲的常态。
孝泉镇距离德阳市区19公里,离省会成都也不过75公里的距离,是川西平原西部一个稀松平常的小镇。记者特意来探寻四川的茶馆生活,却不知道该找一个怎样的城市,或者是乡村,探寻一个怎样的茶馆,才能够将四川人那种无处不在的悠闲劲儿表达出来。
无意中来到德阳孝泉镇,上千年的传说、几百年的建筑和如今朴实平淡的生活杂糅在一起。虽然不像声名彰显的古镇那样传奇,这里临街的老房子毫不掩饰破败感,地震后许多坍塌的屋子还没来得及修缮,人们在每个还能继续使用的屋子里一如既往地生活,反而有了一种更本真的色彩。寻找这里的老茶馆,外来人可以期望在四川人最不经意的生活间,获得他们快乐闲散的奥秘。
在孝泉镇待上几天,便会发现小镇自己的节奏。他们没有城里人“周末”的概念,只是遵循着每逢单号便赶场的惯例,于是小镇每隔一天,便显示出截然不同的景象。双号的时候,并没有多少流动商贩,镇上的商铺也显得略微冷清;每逢单号,十里八乡赶场的人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在这里很容易触发城市人对以往生活的记忆,卖猪肉、羊肉的小贩用简单的架子支着一根已经发黑的粗木头,上边排列的一个个大铁钩挂着大肉块。一个中医老太太,将熬成石油似的黑色中药在大理石上摊成不同大小的块,贴在病人病痛处,据说能治疗跌打损伤、滞气淤血。她的小诊所里,有人戴着“黑手套”,有人膝盖上敷贴着大黑块,十分有趣。
街道旁一溜溜绵长的老屋子,一块块窄窄的木板因为年代久远颜色深沉,天黑时人们把木板插进门槛里,这一天的生活就宣告结束了。
找寻老茶馆
一个上千年的小镇,必定有它代代传承的核心,它并非地理位置上的中心,而是小镇独特气质的聚集点。孝泉镇在东汉年间出了个“一门三孝”的故事,及至后来这个故事被元代人记载到了《二十四孝》里,名扬天下。男主人公姜诗、妻子旁氏和儿子姜安安的孝顺故事,成了千古美谈。这些年孝泉镇开始搞旅游开发,原本不显眼的“姜公坟”得到了很好的修缮,成为镇上的景点。外人一旦到了姜公坟,很快就会被守着千年古坟喝茶打麻将的人们震惊住。
从外表上看,姜公坟是个低矮的古迹,铁锈色的大门,倚靠在修建得高大雄壮的姜公祠边。绕过香案走进院落,三个石头砌成的放生池池水相通,有太阳的日子,至少十来只乌龟会爬到水中的石头上晒太阳。赶场的时候,放生池前边的铁架上烟雾缭绕,香客们赶来敬香。
铁架后,眼前突见几个高达两米多的巨大坟堆,分别是姜家一门三孝的坟冢。坟头上插着黄色和红色的一串串布条,与乔木浓密的树叶混杂在一起,每个坟冢的直径有两三米。而围绕坟冢的,是四周鼎沸的人声。三面长长的回廊和院内空地放着近一百张茶桌和麻将桌。这种露天茶馆的闲聊,是一种“没有中心思想的”摆龙门阵,“想到啥子说啥子”。记者十分好奇眼前的景象,无论茶客或者麻将高手全部投入在桌前的摆龙门阵或是酣战中。记者忍不住问喝茶的人:“这里人怎么围着坟堆喝茶打麻将呢,不忌讳么?”茶桌上的几个人哈哈大笑:“忌讳啥子?阴人也需要热闹嘛!他们听听我们摆龙门阵,与时俱进嘛!”
茶桌上的客人,是相对流动的。记者4月17日上午来到这里,刚好是个周五的赶场日子,姜公坟院内十分热闹。好些赶场的人将摩托车或自行车放在坟堆旁,眼睛扫视着茶客,看能碰到什么熟人。院内有两张茶桌拼在了一起,十来个中年男子围坐在一起,衣着相对讲究。有晚到的朋友加入进来,一般用不着自己张罗,朋友就会喊道:“来杯茶!”茶杯刚送来,几个朋友会同时起来将一元钱递过去,朋友越是殷勤,来人便越有面子。与记者聊起来,原来他们多是镇上做企业的人,平时忙,但是这个周五的上午却愿意来享受老茶铺的清闲。聚集在一起的朋友,既有富人也有农夫,不过大家仿若兄弟,高兴地享受这一元钱能喝一上午的茶。
剃着青皮的马世斌是孝泉镇四大队做砂石生意的,地震后他的生意比往年多了三五倍,钱却少赚了,因为都是乡邻要修房屋,马世斌把卖价压低,不愿意别人说自己发灾难财。一旁的朋友打趣他:“我们马二哥可是面恶心善的人。”聚在一起的企业家算是镇上的富户,孝泉镇地震时房屋塌了不少,很多人要借钱修新屋。于是大多数人将钱借了出去,小镇民风淳朴,亲朋之间借钱是不会有人想到打欠条的。他们说:“我们这儿的人心态好,有钱的人喝茶打麻将,没钱的人也是喝茶打麻将,无非是喝的茶差些,打的牌小些而已。大家互相不攀比。”
一般来说,姜公坟茶馆上午和下午接待的是不同的茶客。遇到赶场的日子,制造热闹气氛的是附近农村各地来买卖的人,好多人要先上茶馆泡一泡,才去买些必需品,或者买完东西一定要来喝杯茶。来茶馆的人有很大的随意性,遇到什么朋友也并不一定,但茶馆又是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下午来茶馆的人,以打麻将居多,多数是镇上居住的人,上午忙完家务事来这里消遣,相对固定。
记者想在小镇上找到熟知本地典故的老人家,人们便说:“去姜公坟,那里什么事情都能找到人说。”姜公坟的喝茶人提到一位90多岁的“郑老师”,此人曾是语文老师,颇有文采,熟知乡情。而茶客让记者寻找老人家的方式是:“不在这个茶馆就在那个茶馆,他戴眼镜,穿着蓝色中山装,衣服上四个口袋,大个头,拄着拐杖,随身拎着一个破包,包里总有二两酒和几颗花生米。你去茶馆一个一个地看吧。”可是镇上各条街巷的小茶馆数目也不少,找这样一个老头似乎不是特别容易。茶客们就会说:“我们祖先湖广问四川都问来了,你还找不到一个人?”于是关于记者找郑老师,成了茶客们可以摆上半天的龙门阵。
姜公坟茶铺风味相当本土化,但也算不得老茶铺。镇上的老人家说起当年老茶铺的讲究,可谓一套一套。
老茶铺子表面看起来各色人等混杂在此,实则各行有各行的规矩。堂倌被称为“幺师”,文雅的说法即是“茶博士”。好的幺师绝对是整个茶馆的灵魂人物,必须眼快手勤,练达人情。茶碗早已装好茶叶,如果来客落座呼叫“倒茶来”,幺师必要迅速回应:“来啦!某位倒茶!”一手拿着铜壶,一手托着十来套茶具,未及桌前便撒开茶船,茶碗一一落进茶船,刚好撒到每个客人前,铜壶中的开水如银蛇落碗。所谓“酒满敬人,茶满欺人”,茶水刚刚倒好七分满,一滴也不会洒落桌面,整个动作一气呵成,让茶客目不暇接。如果客人叫道“白开水”,幺师便将碗中茶叶迅速倒出,回应一声:“银汤一碗!”看幺师唱和的热闹,仿佛是把茶铺子当做了舞台,如果有客人叫道:“××的茶钱我给了!”幺师便喊叫着收取茶钱,高声唱道:“××敬了!”又会替来客回谢:“谢谢了。”小镇或是城市社区里,一个有脸面的人来到茶馆,人们纷纷要替他付钱,加上幺师的吆喝,来人将会享受到足够的面子。
茶铺在旧时同时是生意场,比如猪贩子牛贩子,很多是边泡茶铺边谈生意。87岁的张代鑫记得,他们谈价格从不开口,而是靠“摸手”,外人对价格将一无所知。旧时的长袍非常宽大,谈生意的两人要么撩开长袍一角遮住手,要么将手拢在袖子里,一人出价,另一人摸摸就能清楚价格。比如大拇指弯曲代表“六”,小拇指弯曲表示“七”。
茶铺也是人们“断理”的一个重要场所,两人若有了矛盾,会请上各自的亲戚朋友撑场面,当面锣对面鼓地到茶铺讲理。旧时,乡里的保长,或是有名望的袍哥来做评理人。双方都会有足够的时候单独陈述或是互相辩驳,一旦评理人判谁输了,输的一方就将付所有人的茶钱,有时候是几桌,有时候则有几十桌。从此之后矛盾双方都要消停,不再为此事计较。在很大程度上,茶铺子的评理习俗宣泄了人们的情绪,也化解了基层的矛盾。
小镇上的移民人家
60多岁的兰泰华说,孝泉镇有一句自古流传下来的顺口溜,描述这里的格局,“九宫十八庙,八柏一点红,九滚十三梯”。祭奠先贤和菩萨的庙子散落小镇各处,柏树和红豆树点缀其间,一座由十三个可以滚动的石梯支撑的拱桥是它的特色。据说原本南栅门处有两头石狮,天晴时踩上石狮,能望见三里三外北栅门的宝塔。于是民间又多了一句“晴狮望北塔”的说法。
古镇由南北走向的几条街道构成,半边街、桂花街等,现在的镇子在老街道外围又延伸了相对宽阔的新街,但是大的格局并无改变。“太平园”在半边街的最南头,是一个古意盎然的庭院式茶馆。两米多高的石头牌楼,走进大门,一座假山盆景居中,四周围种满桂花树、柚子树、铁树、月季、桃花,会让人误以为进入了一个清代的庭院。茶桌和竹椅围绕庭院。
63岁的邓启泰是如今太平园的老板,6年前恢复祖上的园子,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他对过去生活方式的一种纪念。记者查阅到的德阳文献记载,由于明末清初的战乱疫病等灾害,四川盆地的原住民人口死亡甚多。什邡县的原住民人口,据清乾隆版《什邡县志》对前明的调查统计,“或从本地逃出,或从远方归来,邑中只有四十九姓计七十三宗,一百多人,余皆在康、乾时期湖广之民以填川西”。而今天德阳辖区内的宗族基本由外省迁来,尤以今两湖及广东、广西迁入的人口最多。于是“湖广填四川”,几乎成为小镇上所有人谈论先辈的起点。
邓启泰说,康熙年间,老祖宗从湖北麻城迁到孝泉,曾听说祖辈骑着马去绵竹当官的历史。清同治九年,邓启泰的太爷爷建立了太平园,主要卖牛肉汤锅,也卖茶。邓家的太平园生意非常红火,每天宰杀两头牛,牛肉、杂碎全部卖完。邓启泰的太奶奶人称“邓胖婆”,据说是个菩萨心肠的人,那时候有穷人吃了汤锅付不起钱,按照规矩要头顶一个长条板凳跪在门前,作为惩罚。不忍心的邓胖婆叫罚跪的人起来,还给几个铜钱打发人走。新中国成立后搞公私合营,太平园一夜之间没了。
太平园所在的半边街,刚好是德阳和绵竹的分界线,一侧为孝泉镇,另一侧为孝德镇。这里实际上是个回民聚集区,500人左右的回民居住此地,一座300多年历史的孝泉清真寺是全国十大清真寺之一。好玩的是,这里的清真寺并非伊斯兰拱顶的建筑式样,反而是一个非常古朴的四合院形式,31岁的主持马庆磊说,移民的历史在这里表现出了最宽厚的融合。
“湖广填四川”是几乎所有四川人描述自己家史共同的背景,清代流传于成都的《锦城竹枝词》描述成都人的血缘变化说:“大姨嫁陕二姨苏,大嫂江西二嫂湖。戚友相逢问原籍,现无十世老成都。”一些老人还会有趣地撩起胳膊给记者看:“喏,我们手臂上还有印记呢,因为我们老祖宗就是从湖广被绑到四川来的。”广东人的后代说,你若看到镇上有人走路将手背在身后的,就是我们广东人,因为我们祖先是长途被绑来,所以我们养成了这样走路的习惯。遇到陕西人也会这么讲自己,湖北人又说自己的祖先才是这样。
兰泰华是相对能够讲清自家祖先移民史的。他在半边街上开了一个小店铺,卖回民的名小吃“果汁牛肉”。果汁牛肉是本地特有的发明,发明人马道庸几十年前苦于新鲜牛肉卖不完易变质,就将牛肉油炸后裹上十三香,并以果汁来浸泡。他无意中的发明,如今成了本地回民最有特色的一个生计,马道庸早已过世,他80岁的儿子马昌恒以自己名字当牌子的果汁牛肉名气不小。
由于兰泰华是长房长孙,虽然他年轻时离开小镇,全国各地修建铁路,离家有40年,但是祖上的家谱仍然保存在他手里。“我们祖先是陕西蓝田县的,父亲小名叫‘田生’,即是蓝田县人的意思。我们兰家在康熙中期来到四川,到现在300年了。”他是小镇上见过世面的人,虽然头发花白,穿着蓝色牛仔裤和旅游鞋却非常精神,经常哼着小曲怡然自得。
300年前刚刚来到四川时,兰家在孝泉镇上卖挂面、糖果和开茶铺,在乾隆年间盖起了八扇大门的老宅子,屋顶上挂着四个纯金大字:“耕读传家。”兰家的老宅子依旧在清真寺后边,兰泰华记事时,分到他们长房这一家的仍有900多平方米。只是地震时老宅子被震垮了大半,年久失修的家谱和老家具压在废墟下,它们早已多年未被人提及了。
兰家鼎盛时,曾经拥有800多亩土地,是此地的一个大地主。兰泰华说,到了自己爷爷这一辈儿,突然一次性地卖了所有田地,“祖上没人赌博或抽大烟,也没有记载发生了什么大的变故,爷爷变卖土地成了一个谜,至今我们都不知缘由”。1973年,兰家的几个子孙拆了一部分老宅子,主要原因就是想找找爷爷是否将卖地的钱藏在家里,但是最后也没有找到,老宅子便失去了让后代人感兴趣的理由。
从半边街上几个家族的历史来看,本地富户在民国年间都有着重视子女教育的传统。邓启泰的父亲从黄埔毕业,曾经在国民党部队中任运输连长。兰泰华的父亲兰常玉加入了国民党,参加过台儿庄战役,内战爆发前回到了孝泉,并没有在国民党内混到什么头衔。等到解放时,兰家只剩几亩薄田,反而躲过了各项政治运动,父亲也只是遭到了轻微的批斗。
邓家的命运更为坎坷,邓启泰的父母在解放后遭到严酷批斗,家庭离散,邓启泰自己也曾经漂泊在外多年,一直到上世纪80年代家里被落实了政策,才回到孝泉生活。2003年,邓启泰要回了自家的房产,倾尽所有加上贷款,修建了古色古香的“太平园”。“我想可能是太奶奶他们积德行善,回报到了我头上,本来我年轻时上无片瓦,下无寸土,没想到退休后还能恢复一部分祖业。”邓启泰说,将太平园建成茶园,是为了让更多人悠闲地感受这个园子,一元钱一碗茶可以坐上一天。少时的茶馆,成为当地人获得文化普及的重要场地。邓启泰关于《水浒》、《说唐》等的知识全部来自茶馆。说书唱戏的艺人是流动的,在一家茶社住上十天半月慢慢把一出书讲完。直到上世纪90年代初,人们沉浸在电视的愉悦中,茶馆的艺人就全部消失了。 邓启泰是此地少数还会打金钱板的人,这种四川民间的乐器几乎消失,而他的手艺全部来自小时候在茶馆的所见所得。
邓启泰由于命运波折,言谈间很少有本地人轻松愉悦的表情。而和他同岁的兰泰华,则要显得快乐得多。即使多年在铁路系统工作,兰泰华仍然坚持有节制的饮食,不碰汉人的碗筷,“人有了信仰,就不能轻易颠覆”。但是另一方面,他又笑自己是个汉化了的回民,他并不要求自己一天做五次礼拜,抽烟喝酒都喜欢,三个子女都在外地工作。“子女的事情我从来不多问,所谓天生一人,必有一乐。任何人能在他所得到的环境里,最好地安排生活,那就是生活的最高境界。我为人处世,有钱不捧你,没钱不踩你。眼睛一睁,新的一天开始了;眼睛不睁,这一辈子都过去了。”
兰泰华只在每周五去清真寺做礼拜,平时自己喝一两百元一斤的茶叶,每年老两口出去游玩一两次。兰泰华说,回民讲究人死归土,从来没有任何陪葬品,“管他亿万富翁还是叫花子,死后都是三丈六尺白布裹身,谁也不会多得到两寸,黄泉路上无贫富,我们现在能拥有什么,就好好享受吧”。
悠闲自在的生活仿佛一个大熔炉,将来自不同地域的人锻造出同一种特质和习性,这种闲散的宽容,反而成了此地最为一致的特征。兰泰华的妻子是陕西的回民,两人结婚后她来到孝泉生活,年近60岁的她瘦小精干,仿佛40多岁的模样,一头烫发染成黄色,说着地道的四川方言,每天下午张罗着在店铺里打麻将,已经看不出外地人的影子。
孝泉镇地理位置虽不封闭,但是与中国其他的城镇一样,这些年里本地人口带着精英文化急速向更上层的城市集中。历史上农业社会中,小镇中占主导的地主精英阶层被新中国成立后的各种运动隔断了。但是如今一些游历四方的长房长孙,年老时仍旧惦记着自己继承家业的职责,于是他们成了这个小镇上默默相守却故事丰富的一代人,一方面他们鼓励下一代出去看外面的世界,另一面他们又十分享受古镇每日简单的劳作,在这里将自己的晚年哲学变得简单快乐。
道家文化与世俗生活
50多岁的尹天润是绵竹木版年画的传人,父母和哥哥在离孝德镇几公里的石坝村居住,他因为爱好年画和本地习俗研究,曾经是孝德镇文化站站长,颇有几分乡间学者的味道。尹师傅身材高大,脸阔鼻高,他听曾读过私塾的父亲说,自己祖上来自陕西。但是像尹家这样世代农耕的家族,族谱早已埋没,基本说不清家族的根源。
“我们这里的人受道家文化的影响根深蒂固,在日常生活中点滴可见。”尹师傅带着记者和朋友一起摆龙门阵,孝德中学的语文老师李德安便插嘴道:“昨天我还看到一个招聘启事,有老板要招一名32岁的女工。按照一般人的想法,怎么招人定个这么具体的年龄呢?我们本地人一看就知道,是为了和老板的属相相配。”
属相是否相配,成为大家日常生活比较在意的一件事情。“一个属羊的老板,绝不会招一个属虎的帮工,羊会被老虎吃掉的。”普通人婚姻大事更不必说,哪怕是子女和父母之间,如果刚出生的子女和父母一人的属相相克,家人就会替孩子认一个属相相配的人做“干爹”或“干妈”。尹天润说,这里的人信奉人与自然相生相克,一生追求的是怎么顺应自然,把自己发展得最好。“你若是个文曲星下凡,即使才华盖世,命里犯了官煞,这一辈子也做不了官。既然命里注定的事情,我们也无须抗争,心态比较好。”
尹天润和老友李德安的聚会,两人言谈间都有些不太得志的抱怨。尹天润认为自己有才干仕途却不顺利,李德安在镇上做了26年语文教师,有些可惜自己所得太少。但是这种抱怨没有丝毫“苦大仇深”的样子,两人几乎是面带微笑互相劝慰,然后又乐呵呵地忙自己的事情去了。
住在孝德镇兴隆街的“肖裁缝”是镇上比较有趣的人,他的房屋门口挂着预测阴阳八卦、主持红白喜事的招牌,说明他是一个笃信阴阳八卦的算命先生。当有人找上门,他会领着满怀诚意的人穿过深深的弄堂式的卧室厨房等,来到离街道较远的安静小房间。墙壁上供着观世音菩萨和道教祖师爷,挂着阴阳八卦图。肖先富会让来人手持三个小铜钱,分六次撒在地上,他根据六次的结果画出卦相,给来人预测未来与凶吉。镇上的人依然比较相信命运,每到春季,很多人都会找算命先生预测一年的运程。
好玩的是,在临街铺面一侧的墙面上,肖先富贴上了两面大镜子,老先生热衷于拉丁舞,一听到音乐响起,就立马昂首挺胸摆足架势。阴阳八卦和拉丁舞神奇地融合在他身上。
肖先富的经历是此地普通人一直忙着找出路的经历。60岁出头的他年轻时在黑龙江当过6年兵,回到孝德后做了十来年民办教师,随后自学裁缝手艺忙活了10年。十几年前,他迷上了气功和阴阳八卦,随着两个女儿都在德阳市区安家立业,没有了经济压力的他干脆不做裁缝了,靠给人算卦生活。比起钱财,他更看中与他人之间的缘分,若是感觉相投,即使分文不取他也并不在意。每天早上肖先富5点多便起床,在床上盘腿打坐练气功,“表面上我一动不动,可是体内的气流一刻不停歇,翻腾反复呢”。白天研究周易,偶尔去茶馆喝茶下棋,晚饭后跳拉丁舞,“这一天忙得时间不够用”。
镇上信奉风水的人不少,但是也有像兰泰华这样打趣风水先生的:“阴阳先生好说空,指南指北指西东,山川若有好风水,何不埋他老祖宗?”
87岁的张代鑫和老板住在地震后新修的板房里,老伴瘫痪了13年,儿女们请了护工日夜照顾,接近90岁的张代鑫看上去没有多少老态。老人年少时生活坎坷,解放后成为此地的人民代表,是个人生丰富的小镇“活字典”。
提到小镇历史,张代鑫记忆最深的是小时候看到的袍哥生活。张代鑫的父亲为了谋生,带着他来到孝泉镇给人点鸦片烟,四川军阀连年混战,父亲被一个姓姚的营长拉了兵,回来后继续帮人点鸦片。“我父亲这样在旧社会很卑微的人,也是袍哥呢,只不过是个没有任何名气的袍哥。那时候在这里的地界上,不当袍哥就很难生存。拉车的人有袍哥,给人修脚的也有袍哥,总得找个山头靠。那些开茶铺子或者开烟馆的,就更是袍哥了。”
此地最著名的两个袍哥,当属解放前孝泉镇钟紫垣和混袍哥的洪绍章。那时流传一句话,“孝泉的钟撞不得”,即是说钟紫垣不能得罪。袍哥在很大程度上,成了与行政设置相平行的一个庞大组织。袍哥又分为浑水袍哥和清水袍哥,民间把清水袍哥称为“仁义”袍哥。但是袍哥又会在清浑之间不断转化,他们内部极为讲义气,来到别人的地界,如果打出袍哥的暗语,便马上会有当地袍哥买单付账,表示友好。解放后钟紫垣和洪绍章都被新政权镇压。
川西农村的流动性
川西平原的村落,围绕在孝泉镇和孝德镇四周。农忙季节要来到了,田地里绵延着大片青绿色,油菜和小麦即将收割,水稻等待插秧。地震后的村镇,比以往热闹了不少,因为大批新房要建,当地人无须外出打工,就在本地做建筑工,一天的工钱也达到了80~100元。
公路边刷得白白的新房墙壁上,色彩艳丽造型夸张的绵竹年画非常抢眼,不同于多数农村粗陋的墙体广告,这里的房子上画着大幅的《二十四孝图》、《闹春图》、《太白赠鞭》等故事。即使是旧房屋,两扇门也画着与门板一样高的两个彩色大门神——秦叔宝和尉迟公。尹天润说,本地人特别在意年画的功能,与其说为了美观,不如说是更在意年画驱邪避灾的寓意。
农耕社会高度发达的川西平原,因为得益于李冰父子的都江堰工程,长年水旱从人。用德阳本土作家简以模的话来说,“即使是一颗汗珠子滴下去,也能在田地里长出粮食来”。千百年来农耕的富足,成为四川人乐天知命的一个底色。研究者在谈到四川的茶馆遍地开花时,不用为农业劳作操心,是四川人时间闲散、心态悠闲的最根本原因。
记者来到川西农村,跟不同年龄的农民交谈,发现与其他农村不同,这里没有一个人提到过担心农业的收成。孝德镇石坝村84岁的老支书杨乐召记得,解放前他们佃农租地主的田地,最担心的是猪或牛会病死。养猪是为了积累粪肥,养牛是为了耕田,如果牲畜病死,佃农就极可能破产。但是收成从来不是问题,只不过“地主如果想卡你,有心提高租子,那我们就在这里做不下去了,只得迁徙”。
华中科技大学中国乡村治理研究中心教授贺雪峰曾在2007年秋天,组织了不同大学的16名学者在孝德镇的5个村子调查了半个月。出乎他们意料的是那种弥漫川西农村的“软绵绵的幸福感”。学者徐楠说川西农村的人会过日子,这是一个“离生活常识不远的地方”。
即使在一年半以后的今天提到当时的调查,贺雪峰仍然记得当时强烈的感受:“我管他们叫做不走极端的川西人,好像四川人什么都能够理解,什么都能够接受,这在曾经固守传统道德的乡村社会,是极为少见的。直观感受综合起来就是川西人的不钻牛角尖,不认死理,不打死锤,不走极端。”
在贺雪峰过去调查的华南农村,多以宗族为构造,宗族、祠堂等对个人形成了严格的道德约束。华北动辄上千人集中居住的大村落,村庄本身成为农村社会稳固的基本构造。而解放前四川的农村是以灵活流动的村组为构造的,一个村组可能只有十来户人家,“湖广填四川”使得不同地方不同姓氏的人结合在一起,他们住在类似四合院的川西院子里,为了互相照应和联合抵御风险。以尹天润自小居住的院子来说,住着尹、兰、张好几个姓氏的人家。于是在四川几乎没有“外来人”的说法,村庄里少有宗祠,也少有大姓,人们早已习惯了各地杂糅的生活方式。
杨乐召向记者提到,祖辈自从来到四川,世代以租地生存。不同地块要上交的谷子不一,佃农和地主便形成了每年议价的关系。一旦谈不拢,农民就得搬家。于是父母带着他们弟兄三人长年流浪,直到弟兄三人都成了家,这个十来口人的大家庭仍然不会稳定居住,“有时候搬到几里地外,有时候可能到几十里之外”。邻里关系在这种流动中随时形成又随时解体,大家都能在一种宽容松散的气氛中和睦相处。
解放后的土改,才将川西农民固定到了土地上。杨乐召一家当时正好租种了石坝村某地主的土地,新政府给他分了田地,他家就此定居下来。同一个大院内的张姓人家据说是广东人的后代,也在土改时定居到了这里。
于是表面看起来,如今川西农村的架构与其他农村无异,但是由于历史上独特的流动性,那种相对松散的道德感和宽容的态度,仍旧保留了下来。贺雪峰说,中国华南的农村,人与人之间一旦产生矛盾喜欢冷战,夫妻婆媳间不说话的人不少。华北农村的人际关系则比较激烈,要么关系特别好,要么就能出现恶性的刑事案件。“南方农村上千人的村庄,因各种纠纷或者想不开,发生十来例自杀事件是很普遍的。”而他们调查的5个村子有七八千人,“居然几十年没有发生过一起自杀,确实让人惊诧”。
川西人不走极端的性格,在日常生活中淋漓尽致。在孝德镇大乘村,一位70多岁的寡居老太太,为了享受几天城里人的生活,嫁给了德阳的一位老工人。这位老头去世后,她又改嫁给了另一位老工人,及至这个老头去世,老太太就一人住到了镇子上。“一个农村老太太,到了这个年纪还抛下满堂儿孙,为了自己的个人享乐一嫁再嫁,这在别的农村是很不可思议的。”而村人对于老太太的态度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这样过也还不错”。在村子里,由于近年来妇女外出务工,有几个人在外地另找了男人,要跟家里的老公离婚。遇到这样的事情,其他人也并不苦心规劝,当事人虽然困恼也并不会做出极端的举动。
贺雪峰还对他调查的一个村子的村支书印象深刻。此人颇有些袍哥气质,热心快肠,但是如果村民不听话,他也会动用些黑道上的人轻轻吓唬村民,这样使得他领导的村子运转高效。上世纪90年代后,村子里的小茶馆多了起来,村民们几乎每天整个下午都在茶馆打麻将消磨时间。书记看不下去,认为“勤快人日子好过,懒人日子不好过”,于是声势浩大地开始“禁麻”。有趣的是,这位书记本人就是当地颇有名气的赌王,还曾公开在赌局上展现自己的不败之功,赌起来成千地赢钱。于是不服的村民开始上告,“禁麻”一年后书记只好妥协,村里的茶馆从此更是麻将声鼎沸。虽然经历了这么一场风波,书记的领导地位并没有动摇,和村子人的关系也还不错,大家都相安无事地生活。参与调查的学者罗兴佐感慨:“川西人的所有关系都是弱关系。”
在乡村社会的频繁流动中,村落中的庙子与镇上的茶馆,成了相对稳固的意见汇集地。寺庙看似更多成为村子人信仰和精神的寄托地,而茶馆则是更为世俗化的精神家园。直到现在,川西农村处处可见热衷寺庙活动的“婆婆大娘”。每逢初一十五,这些上了岁数的妇人们便集中到村里的庙子“耍上一天”,每人只用交两元钱,就能在玩乐之余吃上一顿丰盛的饭菜。与其说这是一种宗教信仰,不如说它在此地更多表现为人们对固定交往的一种寄托。
正在远去的都市老茶馆
美国得克萨斯州大学教师王笛提到,在20世纪初西方人把成都茶馆与英国的沙龙相比,并称其为“喝茶沙龙”,对人们在那里的“社会闲聊”很感兴趣,并观察到它们在社区的重要作用。一个外籍教师对他所住小巷的“舒适茶铺”印象甚深,他认为那茶馆便是“这个巷子的社会中心”。在美国城市,酒吧为下层阶级提供了“一个能摆脱窄小住所而度过闲余时光”的公共空间,成都茶馆也具同样功能。人们去茶馆会友、交易、推销、卖艺、闲聊,或无所事事、观看街头行人。与西方工业国家八小时工作制不同的是,成都市民基本没有固定工作时间,只要他们不工作,无论白天还是晚上,都可待在茶馆。
中国茶馆与西方的咖啡馆、酒店和沙龙有许多相似之处,而且其社会角色更为复杂,其功能已远远超出休闲范围,追求闲逸只是茶馆生活的表面现象。茶馆既是休闲娱乐之地,又是各种人物的活动舞台,而且经常成为社会生活和地方政治的中心。
有了对川西乡村社会的了解,千百年来农耕文明的流动性形成了宽容的特质,也成了四川的城市精神。成都人民公园内的鹤鸣茶馆,完整地保持了传统韵味,上世纪20年代建立的木制廊厅和传统的竹椅,让人感到亲切。
81岁的潘雨酥从鹤鸣茶馆退休了几十年,仍然有着每天来喝早茶的习惯。潘雨酥说鹤鸣茶馆向来文化味儿浓,以前被称为“六腊战场”,每逢寒暑假学校都会到这里来招聘老师,于是应聘的老师和学校教员是这里的常客。鹤鸣茶馆内并不唱戏讲评书,是比较风雅的茶园,民国期间不少来到四川的文化名人都在这里喝过茶。大街小巷的茶馆,则和老百姓联系密切。“旧时家里住着挤,一般人没事当然喜欢去茶馆坐着。住家的人也不烧热水,直接到茶馆去买。”
吴科军的爷爷和父亲都是鹤鸣茶馆的老员工,30多岁的吴科军还保留着老手艺,他向记者展现了一只手拿7套盖碗茶的技艺。上世纪90年代,蒲传明等几个在鹤鸣茶馆工作的老职工承包下了茶园子,保持了它的本色没有变动。
民国期间成都的茶馆有400多家,如今更是多达3000多家。除了少数几个吸引外地人参观的茶馆,一般茶馆已经没有了评书或各种表演,更多成为人们谈事情的高雅场所。李伯清自创的“散打评书”曾在四川风靡一时,但他的弟子廖健告诉记者,取材于现实生活的“散打评书”相当于脱口秀,它需要说书人有非常深厚的生活阅历,以及四川式的独特幽默。随着李伯清退出评书舞台,能将这种方言评书发扬光大的人几乎没有。对于四川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件让人多么遗憾的事情,一如他们对于生活的态度,宽容坦然地接受时光带来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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